六月二十,仙霞貫大大小小的曬谷坪上曬的都是稻谷,黃澄澄的,煞是好看,拿迅哥兒的話來說就是標致極了。
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
只要你用心,只要你走近些,你就發現這稻谷並不尋常,它不是正常稻谷那樣的金黃,而一種暗黃,淡淡的黃,就像人類剝去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個軀殼,曬谷坪裡的稻谷也多半是這樣,抽過芽過的谷子癟癟的,沒有了之前的金黃,尾粒上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拖著一道道枯萎的牙穗。
發黑、發暗、發黃,它把谷子原有的精氣神偷走了,變成了癟殼。
朱學休欲哭無淚,仙霞貫的鄉親們欲哭無淚。
但是,秋種還得繼續,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
把晚稻的秧苗插下去,再把番薯苗、返秋的花生種下去,回過頭來,日子已經過了七月十五日。
七月十五這天,朱學休為邦興公舉行了祭祀活動,按照仙霞貫的規矩和風俗,新逝者在第一個七月半(也就是鬼節)必須舉行祭祀,逝者的兄弟姐妹都會回來,置辦祭祀用品,聚集在一起祭祀。
這種活動,叫做燒籠子,一種用苗竹或萬苗製作的小籠子,籠子裡放著黃裱紙。
燒過籠子後,朱學休四處遊蕩,在田間地頭走過、在大大小小的曬谷坪上走過,心思沉重,老六跟在後頭搖搖晃晃。
然而走著走著,來到老蒲坑,突然被一位族人攔住了去路,是光裕堂本族的一位表嫂,年過四旬。
表嫂從衣兜裡摳摳索索的從懷裡摸出一個紅包,把它遞到了朱學休手裡,道:“大少爺,這紅包是大少奶奶給我的,你拿著吧,我不收了!”
怎麽回事,還能有人嫌錢多,不收紅包?
朱學休疑惑了。
然而,只是想想,他又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麽簡單,出口問道:“她什麽時候給你的?”
“上個月,上個月最後一天,我家石秀生了,生了個女兒,大少奶奶將這個給了我。”表嫂解釋道,嘴裡示意著朱字休:“拿回去吧,我不收,我也不敢收。”
“我說過不辦酒的,這是大少奶奶強塞給我的。”表嫂面色僵硬,顯然有些生氣。
朱學休一聽,心裡一愣,不辦酒就是不辦滿月酒,許多村民生了孩子都不辦酒,但是總有些人情來往會帶紅包來,所以湊上三兩桌聚一聚了帳,只是為什麽就要退回來呢?
退人紅包,把收下的紅包還給對方,這是也是大忌,尤其這個紅包已經收下半個多月的時間了。
朱學休愣著,再想想,就想到了其中的關鍵,曉得這其中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是這位表嫂的兒媳婦生了女兒,管清心給了對方一個紅包,但是給的日子不對,居然是在六月底、六月三十那天給的,表嫂嘴裡那句月底最後一天就是明證。
農歷六月三十這天,按仙霞貫及周邊的規矩,這是一個喪日,黑暗的日子,不能給別人紅包,除非是白喜事,否則對方不接受,嫌棄有詛咒的成分。
朱學休先前還以為會不會是管清心不懂仙霞貫的規矩,包給對方的紅包是整數,沒有出頭,哪裡想得到是這樣。
這真是把對方給得罪了,生兒育女,誰也不願意接到一個帶著“詛咒”的紅包。
朱學休趕緊的把對方遞過來的紅包雙手收了起來,出言道歉:“不好意思,這事我不曉得,她估計也是忘了,……或者是黃麟鎮那邊的風俗和我們不一樣,還請您別介意,她不是故意的。”
“這事是我辦的不好,過後忘了問了,實在是對不住您,我代她向你道歉。”
“……這兩天,或者是明天,我讓她來向您解釋,還請您別往心裡去,她肯定不是有心的,故意這樣做,您別氣壞了身體。”朱學休說著軟話,嘴裡作出承諾,自古以來,從古至今,大吃貨帝國的中年婦女都是不好惹的。
聽到朱學休這樣說,低聲下氣,表嫂的臉色就好看了許多,不忍心責怪對方,只能順勢下坡,嘴裡說道:“大少爺您也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我估計大少奶奶也不是有心的,你別怪罪她,她心地不錯,人也是蠻好的,說不定她們黃麟鎮的規矩就和我們真不一樣呢,以後啊,讓她注意些就好。”
“我這個人大度,不會怪罪她,你放心好了。”中年表嫂自我標謗了一番,嘴裡說道:“我要是真怪罪她,早就上門到院子裡說理去了,也不至於在這裡攔著你,悄悄地和您說。”
“您放心,安心的回去。……我這也是這一陣子都在忙,又沒時間看到你,所以拖到今天才把它給你,不礙事。”
表嫂寬慰著朱學休,滿不在乎的樣子。
朱學休一聽,頓時松了一口氣。
此事可大可小,管清心剛剛嫁過來不久,可不能惹上這麻煩,一項不守規矩、故意使壞的帽子扣下來,不要說是這剛過門的新媳婦,就是朱學休自己也頂不住。
“謝謝,謝謝嬸子,我這就回去告訴她,讓她來給你賠禮道歉!”朱學休送爺爺奶奶一般,把中年表嫂恭送走了。
過後,他才把手裡的紅包抽出來、拆開,看看裡面有多少錢鈔。
打開,細細的一看,正正好,是按照仙霞貫的風俗,不多也不少,同時也守仙霞貫的規矩,禮數有出頭。
看到這些,朱學緩了一口氣,管清心總算是沒有蠢到家,曉得去打聽一番。
禮數有出頭是仙霞貫最有名的規矩之一,就是給他人包紅包的時候,不能是給整數,必須有個零頭,意味著對方有出頭,您要是給別人包個整數,犯了這個規矩,對方直接會和你翻臉,不留半點情面。
朱學休揣著紅包,邊走邊想。
不管朱學休以前心裡有多認可藍念念,但是管清心在某些方面的確要比藍念念強,天賦、能力,皆是無可厚非。
尤其是主持家務、在處理光裕堂內部事宜上,她很有一套,這一點完全不是藍念念可以。兩個人雖然都好學,都在用心地學,但是管清心比藍念念學的更有效果,身上仿佛有股子靈性,總是能學到其中的關鍵,藍念念在某些方面,往往需要朱學休多次指點。
這或許就是天性,與生俱來,後世怎麽學也學不來,不單單是勤奮就可以彌補,邦興公的選擇似乎並沒有做錯。
朱學休腦海裡精彩紛呈,不斷的回想著邦興公去世後的點點滴滴,還有這一次的夏稻搶收,想想這樣的局面,這樣的強度,還真不是嬌弱的藍念念可處理。
這老婆是娶對了,朱學休相信阿公從來不會害他,不管是以前,還是在以後,管清心會是一位好妻子,好幫手。
只是再好的幫手,她也會出錯。
想想懷裡的紅包,再想想前幾天在仙霞貫墟市上鍾天福的掌櫃那番話,朱學休覺得有必要和管清心好好談談,如果順便能把同房這件事情一並解決了,那是最好不過。
結婚兩個多月了,夫妻倆沒有同房,不住在一個房間,朱學休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這就是事實。
他的同胞兄弟朱學德曾經說過,這種事情只要一次就好。這話並沒有錯,但是朱學休偏偏就找不到這一次的契入點。
自從朱學德離家之後,朱學休一直忙著夏收的事情,腳不沾地,管清心也好不到哪去,同樣一天忙到晚。院子裡晾曬的幾十擔谷子、組織族裡的大小表嫂、妹子們孤寡老人種田收割,沒有一樣活計是輕松的。
以前這些活計都有其他人幫著做,家裡的谷子讓雇工幫手,組織人員由老曾去做,但現在院子裡有了女人、管家老曾一病不起的情況下,這副擔子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管清心的肩膀上。
雖然有些差錯,但錯的不是太厲害,或者說還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朱學休心裡沒有過於擔心,他擔心的是怎麽完成同房的事情,要是再不同房,不說其他人,朱賢德肯定會打上門來。
忙也忙過了,或許或以趁著這交談的機會,把這件事促成了,朱學休這樣想著,心裡美滋滋的往回走。
天色已黑,視線變的朦朧,朱學休剛剛回到陂下村,把老六打發走,在路上走著,眼看著就到院子了,就看到管清心居然從後面不遠的一側屋角的拐過來,也出現在道路上,看樣子似乎是從‘番薯’家裡剛出來。
管清心擺著一張臉,手裡提著一個人,提著對方的耳朵,用力地擰著,惹對方哇哇的叫。
“你還要不要臉,妹子喜歡一個後生,沒臉沒皮的往別人家裡蹭也就算了,這天都黑了,還不曉得要回來!”管清心提著的黃毛陳婷婷,嘴裡斥著、數落著她,板著一張臉,面上能擰出水。
陳婷婷農忙剛過,就打著探望表姐的招牌,征得了管父管母和家人的同意,屁顛屁顛地從黃麟鎮跑了過來,住在院子裡。
剛來那兩天情況還好些,有去有回,但是這兩三天,經常在‘番薯’家裡磨磨蹭蹭的呆到天黑也不回來,今天更是幫著‘番薯’的嬸嬸把門曬谷坪上的谷子收起來,挑回去,還舍不得回到院子裡,呆在對方家裡,惹得管清心出手擒拿。
“你喜歡他沒有錯,但是總是要著家,天都這麽黑了,還不回來。難道你還想在他家裡蹭飯,順便讓他嬸嬸安排你住下?”
“你這面皮還要不要了,以後要是分了,你還怎麽嫁出去?”管清心恨鐵不成鋼,嘴裡不停的斥著。
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管清心認為妹子追男子,只要表達了自己的心意,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就好,用不著過於癡纏,而且不能像陳婷婷這樣一天到晚守在別的人家裡。這樣的行為,容易讓對方或者是對方的家庭看輕妹子,嫁人以後地位低下。
但是,很顯然,陳婷婷並不這樣認為。
把自己的耳朵從表姐手裡掙脫之後,陳婷婷挺著腰肝子就開始反駁。“你是你,我是我。大少爺人精一個,又是正式登門相看,你當然高高在上,表現的可有可無。但是我這是自己追求,那就完全不一樣。”
“他腦子呆呆的,不會轉彎,誰曉得他能不能看透我的心思?要是我不表達的清楚些,說不定他還以為我喜歡乾農活,喜歡那毛茸茸的谷子刺的渾身發癢。”
“有了他嬸嬸看著,只要他嬸嬸心裡明白,等我不在的時候能夠在他面前提點幾句,點破我的心思,讓他曉得我心裡喜歡他。我這番心思也就不白費了。”
陳婷婷顯然是有著自己的道理,說出來還不差,居然曉得‘番薯’腦瓜子不會轉彎,拐彎抹角的打著家屬牌,試圖將對方拿下;而且這一回不再和上一回一樣,說是只有好感了。
想來做到了這一點,她也沒臉說出自己只是對‘番薯’只有好感的話來。
都說妹子外向,只是外向到這個地步,那的確是讓人擔憂,而且姐妹居然在村裡來往的大路上交談,根本不注意前後旁邊有沒有他人。
朱學休遠遠地看著管清心管教,看著她們表姐妹說話,站在路邊默不作聲,並不說話,一直等到管清心兩個人走到他的跟前,他才突然來了一句。“你喜歡‘番薯’?”
“對,你有意見麽?”陳婷婷脫口而出,語言裡充滿了挑釁,還以為問話的是表妹管清心。
話一出口,她才發現問話的居然是其他人,抬頭一看,發現是朱學休,陳婷婷的一張俏臉就變紅了,趕緊的改口。
“表姐夫,你怎麽在這裡。”
“表姐剛才還在擔心您呢,以為你是不是又在哪裡忙著,不記得回來吃晚飯!”
“你還好吧?”
陳婷婷喋喋不休,不停的問著,試圖岔開話題。
管清心看到朱學休站在她身旁也是嚇了一跳,拿著一對眸子看著丈夫,兩眼亮晶晶,又喜又羞,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陳婷婷當面喊朱學休為姐夫。
“你怎麽也這麽晚才回來,很忙吧?”
“要注意身體,別把自己忙壞了。”
管清心稍稍的把身體往後傾,兩眼打量著朱學休,她看到丈夫的眼睛裡閃著光芒,不一樣的光芒,讓她的心裡有些緊張。
嘴裡說著,管清心還不知不覺地伸出手,把額頭的幾縷頭髮理到了耳後、兩鬢,露出一張笑臉,來來就紅潤的臉龐是添增了幾抹嫣紅,嬌嫩,吹彈可破。
她的一舉一動,似是無意,又似有意,似乎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風情。
朱學休只是刹那之間,就感覺自己的心思亮了,光彩奪目。“沒,沒有。我早就回了,只是走的慢的,所以才走到這裡。”
朱學休說話結結巴巴,一副心思不知飛哪去了,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勾人,不知不覺就把男人的魂給勾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