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坑村捉壯丁,事後朱學休是知曉,畢竟代邦興公行使聯保主任的職責,這種事情根本瞞不過朱學休,更何況光裕堂擁有幾百杆槍,當天夜裡,憲兵隊一入富坑村,槍聲一響,朱學休就收到了情報。
只是斧頭在富坑村被抓,藍念念到仙霞貫(觀)尋找,又在磚廠裡守候,種種事物,朱學休一概不知。
此時此刻,他正量體裁衣,準備自己的成親禮服,距離婚姻還不到48小時,朱學休才有空開始準備自己的婚禮。
自從月底回來,先是出糧,交接給朱賢德,把高田村的糧食調出來,騰到仙霞貫(觀)光裕堂本族的糧倉裡。
忙裡忙外,忙過之後,又要忙著族裡過端午節。忙過了這些,朱學休才有空閑,讓店鋪裡的裁縫上門,量體裁衣,準備他的婚禮。
端午節這天,賽龍舟是取消了,但是端午節祭祖依舊是光裕堂的頭等大事。
這一年,國民三十一年。
邦興公頭一回沒有參加祭祖,這是他二十多年回鄉以來,第一次沒有參加祭祖,一時之間,邦興公病重的消息瞬時傳遍了光裕堂,傳遍了仙霞貫,遍了四面八方。
光裕堂是仙霞貫乃至雩北的頭號勢力,邦興公病重,暗底裡頓時風起雲湧,一時之間,早有準備和懷疑的人紛紛舉動,謀劃著自己的利益。
本勤、賢華等幾名族老,更是眼盯盯的看著祠堂上空缺的族長位置,看著天井邊代阿公準備祭祖大典的朱學休,他們目光遊離,面色陰晴不定,然而只是想想,又暗暗長歎作罷,誰曉得邦興公會不會學司馬懿一般,假死詐敵。
要是這樣,如今敢“領兵造反”者,那將萬劫不複。
沒有人知曉邦興公能活多久,包括郭郎中和朱學休,因此朱學休生怕阿公會有意外,盡快的準備著自己的親事,他希望阿公能看到他成親生子。
邦興公也是這樣!
五月初七。
壬午年,丙午月,甲辰日。
宜結婚,宜求子,宜搬家,宜出行;忌開業,忌契約,忌安葬。
光裕堂大少爺——朱學休的婚禮定在這一天。
中原地帶和北方許多地方,喜宴是晚宴,但是照仙霞貫及周邊的規矩略有不同,結婚的喜宴是中午宴,而出嫁方的喜宴是早宴。
黃麟鎮離仙霞貫足足有一百余裡,等到在黃麟鎮擺過早宴,來到陂下村時,時間已經到了傍晚。
除了尾田村的祖祠,光裕堂在陂下村與蒲坑村的交界處,還有一個分祠,它座落在院子裡的不遠處,離院子只有百來米的距離。
平時光裕堂陂下村、蒲坑村的居民不想走遠,又不是什麽重大的節日之際,他們一般就近選擇這裡祭祀,燒香拜祖。
朱學休的婚禮也選擇在這裡進行。
分祠裡也有百來個平方的空間,豎著神像,豎著牌位,客人早已來齊,貴客、重客在分祠裡團團坐。
鄒天明、歐陽明、吳國清、謝先生、周祀民叔侄,鍾天福、陳姓、彭姓、劉姓、方姓、鄔姓、賴姓縣城、仙霞貫有頭有臉的人物皆在,不同的是只有方姓來的不是方萃行,而是他的長子方民平。
客人在祠堂裡團團坐,管家老曾領著‘番薯’,帶著幾名幫傭和族人裡裡外外、穿梭來往的照顧客人。
祠堂的外面,右邊是西北方向,有一座牌坊。
牌坊內外,是擺的密密麻麻的吃飯用的八仙桌,連接著相鄰的幾條村道,巷道,全是八仙桌,擺得滿滿當當,隻留下了一條小小的過道,好容花轎從此通過。
院子裡,屋門外,老六守著。
屋子裡,屋裡面,邦興公坐著,兩眼無神,眼睛渾濁的看著孫子,朱學休正被幾位中年的表嫂圍著,插花換戴,塗脂抹粉,臉上塗著脂粉,胸前戴上鮮花,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俏郎君,標準的新郎官模樣。
大紅色的新式襯衫,大紅色的直筒西褲,一切都向城市裡的新潮流看齊,唯一不同的是頭頂上的瓜皮帽,黑黑的,寬寬的抹額上前中央鑲著一塊紅布,方方正正,留守著仙霞貫的傳統。
“來了,來了!”
“新娘子來了!”
院裡院外大呼小叫,雞飛狗叫,不一會兒的時間就聽到了嗩呐的聲音咿咿呀呀的唱著,極盡喜慶。
穿著這身衣服,看著鏡子裡標致的新郎官模樣,朱學休雙眼朦朧,有些霧氣,一直等到屋外叫聲喊起,這才醒悟過來,收起心恩。
雙手暗暗握拳,朱學休重整提氣,笑起臉,扭頭對著邦興公說道:“阿公,我這就過去了,你過會再來。”
“嗯”邦興公有些口齒不清。
他點著頭,含著笑,微笑的看著孫子打開房門,在幾名男女的簇擁下腳步聲越走越遠。
出了院子,過了橫門,祠堂裡的兩側站滿了人,男女老少,老表表嫂,還有半大的孩子、後生,以及未出嫁的妹子。
各個喜氣洋洋,看到朱學休出現,頓時圍了上來,笑嘻嘻的伸出手指,彈耳朵、彈鼻子,眉毛上也少不了。
這就是仙霞貫的規矩。
仙霞貫及周邊沒有鬧洞房的傳統,有的是“整蠱”新郎,各種招數層出不窮。
朱學休領頭走在前面,心裡想著藍念念,想著這場婚禮裡要是他們之間的該有多好,什麽事情也不用多想,只是……。
朱學休心裡一片黯然,臉上卻帶著笑,微眯著雙眼,緩緩而行,讓身邊半大的孩子們樂個夠,還有那剛出嫁來到這裡的新媳婦,以及未出閣的大妹子,都圍了上來,或多或少的在朱學休的臉面、額頭上留下了那麽一兩個彈指。
都是年輕人、都是些孩子們,手裡沒有分寸,把握不住力道,有的彈的恰恰好,有的有些疼,更也有一些彈在臉上生痛,只是一小會兒的時間,朱學休就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痛,而走廊還沒有走到一半。
確切的來說,是還沒有真正走到真正祠堂的位置,朱學休還沒有走到真正的祠堂走道裡,早就鄉親們圍在自家的巷道裡對著朱學休“動手動腳”。
人實在太多了,擠得密密麻麻,挪不動腳,朱學休腆著臉,厚著臉皮,不斷的往前走,要求族人們讓讓,幾位表嫂和老六跟在他的身面。
漸行漸遠,眼看前祠堂大門就在眼前,也不過是十幾、七八步的距離,朱學休暗暗的松了一口氣。
誰想就在此時,左側一陣喧嘩,抬眼看去,就看到從側道裡衝出幾名後生,領頭的正是‘男人婆’,帶著幾個年紀相仿的後生、半大的孩子,飛一般的奔進來,旋風一般,伸出藏在身後的大手,向朱學休“如花似玉”的臉蛋抹過來。
朱學休看見,心裡一驚,趕緊扭頭避讓,但依舊感到臉上一片疼,好像有沙子在臉上擦過。過後,淡淡的百草灰味道傳過來。
朱學休的臉上頓時一片黑一片白,左臉是猛張飛,右側是白相公劉三爺(劉備)。
“哈哈……”
“哈哈……”
眾人笑,朱學休也笑,‘男人婆’等人更是哈哈大笑。
朱學休臉上被塗上的是鍋灰,鍋底灰。
仙霞貫的風俗裡,每當有人成親時,都有人喜歡往新郎官臉上抹這東西,朱學休就曾經不知抹過別人多少。只是他沒想到報應不爽,今天居然輪到了他自己。
‘男人婆’早已結婚,娶的正是他端午節遇上的那位妹子。
那位‘矯情’的妹子在‘男人婆’帶著父親上門提親之後,立馬繳械投降,答應嫁給了他,早在一年前兩人就完婚了,只是當時朱學休尚在九山,沒辦法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沒想到今天在這裡拋頭露面,剛才在人群裡彈的最歡的就有‘男人婆’的老婆,那位圓圓的臉蛋,兩眼傳神的妹子。
當然,現在她已經成了新媳婦,兩個月前,產下了一下大胖小子,成了仙霞貫裡人們常說的“新人”。
按照仙霞貫及周邊的風俗,上妝之後,不到婚禮完成,新郎官不能洗臉。
朱學休只能用個帕子,把臉上的鍋灰擦了,留下淡淡的痕跡,依舊是一半俏臉如花,一半鍋底如炭,惹得隨著管清心一起前來,陪嫁的陳婷婷不停的看,合不攏嘴。
陪嫁不一定就是兩個人一起嫁給朱學休,而是更像後世的伴娘一樣,隨著新娘子一起出門、壯膽、壯行色,為新娘子的娘家人打點一切。
打點、觀禮、察看、監督、護衛,多個職責兼於一身,陪嫁者身上的擔子不輕,遠沒有後世的伴娘好做。
陳婷婷眼睜睜的、睜大著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各種布置、賓客、禮節,看到無可挑剔之後,這才把目光舉向了朱學休。
朱學休看見,趕緊的把臉上的笑臉撐的更大,更寬,讓自己看起來笑得更甜。
主持朱學休婚禮的是乾坑村下來的族老文姚公,年歲不大,比邦興公還小七八歲,但輩分卻擺在那裡,比邦興公還長一個輩分,他也是光裕堂裡德高望重的長者。
文姚公對朱學休的婚事一清二楚,先前看到朱學休的臉色還有些擔心,怕他撂擔子,或許是出了紕漏,如今看到朱學休不用他提醒,他自個撐起了笑了,這才心裡暗暗點頭,曉得朱學休顧全大局,不會讓女方挑禮。
管家今天來的人不和,雖然管父管母不曾親至,本家一家人恪於規矩也不能上門,但是陪著新娘子一起前來的,除了陳婷婷這位黃毛丫頭,更有幾位中老年的表嫂,三十余歲到五十歲不等,正目光銳利的掃視著周圍的一切,要是稍有不慎,就會出言挑剔。
這就是仙霞貫的規矩,可以不繁華,但是一定要盡禮數。要是看到朱學休沒有笑臉,喪著一著臉,說不定就會挑剔,文姚公相信這群前來的婦人表嫂裡面肯定有新娘子及其本家的三姑六婆,挑禮的人盡是這些人。
文姚公看到朱學休準備好了,這才輕聲道,對著朱學休示意。“開始吧,時間不早了。”
喜宴由中宴變成晚宴,時間當然不早。
朱學休點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可以開始,接著就聽到了鞭炮放響的聲音。
“劈裡啪啦……”
“劈裡啪啦……”
炮竹點響,放的是千炮,也就是一千響。
朱學休快步上前,走向祠堂門外的花轎,老六端著一個紅色的案盤跟在後面,隨行的還有兩位光裕堂的表嫂。
到了跟著,在花轎前站定。
朱學休騰出手來,把案盤上的紅包抓起,雙手執禮,給陳婷婷等幾位一起陪著出門的妹子、表嫂發一個紅包,道:“辛苦了。”
“辛苦各位了。”
“過會吃杯水酒再走!”
按照仙霞貫的規矩,這些人婚禮完成後就會離開,不待洞房完成。只有最小的陳婷婷明天才離開,順便帶回去新郎官、新娘子回門的確切日期。
因此,朱學休才會對各位表嫂說讓她們喝過酒之後再離開。
當然,喝水酒是一種謙遜的說法,到了結婚這樣的大喜事上,家境再困難、再小氣的人家,也會拿出原汁原味、不曾兌水的美酒招待客人。
花轎是光裕堂原來華麗的馬車改製而成。
雙方見禮過後,朱學休在陳婷婷的幫助下,掀開了花轎的門簾,看到了盛裝打扮的新娘子。
管清心身著大紅色的老色羅衫,頭上帶著碧翠珠冠,頂著一頂巨大的禮帕,把頭、臉面,一直到脖子,遮得嚴嚴實實,半點春光不露,只露著雲衫上的飛紅鏽花,點點綠意點綴其中。
腳底下踩著一雙紅色的紗鞋,腳上穿的是老式的直筒褲,到了下腳膝蓋位置突然放寬,褲腳有些寬大,在腰際往下、褲腳上面,分別鏽著繁複的花朵和祥雲,盡顯新娘子的修長的腳型和過人的腰肢。
從頭到腳,一身紅色,珠環碧綴,盡顯榮華。
朱學休看見,微微一笑,伸手進去,把陳婷婷拖過來的、新娘子的玉手接在手裡,輕輕的往外拖,管清心隨著指引,緩緩而動。
慢慢的向花轎外過來。
看到管清心的身影幾乎出到轎外,朱學休趕緊的伸出另外一隻手,想著兩手接住,好把她抱進祠堂裡。
然而,就在這時候,新娘子不同意,“賴”在車頭就是不肯下來,也不肯讓朱學休伸手抱住。
朱學休一愣,想了想,馬上回過味來,轉身又從老六托著的案盤上拿過一個紅包,遞到了新娘子手裡。
遞完這個紅包之後,看到管清心把它收起,朱學休又上前去摟抱,想著把她攔腰抱起。
然而,管清心還是拒絕,不肯落轎。
朱學休心裡一驚,趕緊的左右找找,馬上就看到身邊的表嫂又遞出來幾個紅包,直接拿到朱學休的手裡。
按照仙霞貫的規矩,新娘子落轎是必須有紅包,一般的情況下一至三個不等,但也有少量有可能會有第四個,但一般的話要,要是新娘子想要第四個紅包,雙方的臉面必不好看。
男方都希望新娘子好說話,所以在案盤上一般只會準備一個給新娘子的紅包,免得伴娘或者新娘子看到上面再有紅包,多生是非。
不過總有些新娘子不太好說話,所以會多索取紅包,因此總要多備幾個,所以一般帶著隨著新郎官迎嬌客的表嫂身上,數量三到四個不等。
朱學休接過紅包,又塞了一個,然後試著又去拖動管清心。
心想著,你總不能要我第三個紅包吧,如果是這樣,那就有幾分落面子的意思。
心裡是這樣想著,但是朱學休不敢肯定,因為他早就知道管清心知道他為什麽會娶她的原因。
難而,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事。
管清心這次沒有再堅持,繼續索取紅包,頂著頭巾,看到朱學休雙手伸過來,配合他一起,摟著朱學休的脖子,讓他順利的抱在了懷裡。
朱學休抱住新娘子,周圍轟然叫然,不斷的有人鼓掌打氣,朱學休鼓足氣勁,一口氣把管清心抱進了祠堂的大門。
大門口,燃著一堆稻草灰,稻草上火焰綿綿,閑著火花,在新郎新娘的衣衫褲腳燃過,象征著驅邪去辟,吉泰開來。
抱著管清心越過火堆,朱學休快步向前,穿過祠堂正中央天井兩側的回廊,來到堂上的牌匾下。
牌匾下, 擺著一個巨大的大簸,席地而放,大簸中間放著一張方凳子,凳子上面擺著一塊紅布,紅布下罩著的一個軟墊,把凳子包的嚴嚴實實,只露出四條凳腳。
朱學休把腳跨入大簸箕中,把管清心放在凳子上,扶著她坐穩,然後退出簸箕外面,由陳婷婷和新娘了隨嫁而來的各位表嫂團團圍著。
到了這裡,按照仙霞貫的規矩,這才算是婚禮真正開始。
祠堂外三聲響起,過後是萬字炮,也就是一萬響的鞭炮點燃。
“劈裡啪啦……”
“劈裡啪啦……”
PS:怎麽樣,這就是贛南人客家風俗的婚禮,當然,現在肯定不是這樣,只是以前是這樣,各位看官有沒有眼熟的感覺。
禮三代而變,隨著社會的進步不斷的改變,貼合實際和風情,但是其中的美好總是讓人感到不變,祝願每一對新人白頭到老,子孫延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