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是人類之間的內戰,但另一方已經算不上人類了,它們升華成了更高位的存在,變成虛無的、概念化的存在。”
先驅全然不顧震驚的諸位,繼續著他的講述。
“你可以將其視為真正的神明,而我們將其稱為不可言述者。
不可聽,不可視,不可說。
只要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接觸到與其有關的事物,可怕的侵蝕便會如瘋長的藤蔓般蔓延過來,從而將你糾纏,打通你與它之間的道路。
至於侵蝕與妖魔,這就像風,你看不到風的存在,卻能通過被卷起的樹葉,皮膚上的微涼,意識到風的存在,侵蝕也是如此,它只是這些不可言述者力量的外泄,它們用來乾預物質的介質。”
先驅的話語補完了幾人之前的猜想,在朝著寂海航行之前,洛倫佐便意識到侵蝕的根源,妖魔不斷出現的原因便是升華者的存在,但很顯然,像洛倫佐這樣的家夥還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使世界陷入瘋狂的,是抵達升華盡頭,被稱為不可言述者的存在。
洛倫佐喃喃自語著。
“就像逆模因一樣,侵蝕也是如此,不可言述者也是如此,本質上它們都是一段‘信息’,生命延續的‘信息’。”
“對,差不多,你也感受到了吧,只有升華過的人,才能勉強接受這樣的‘信息’,所謂的妖魔,只不過是凡人無法承受這樣的‘信息’,被壓垮崩潰,變成扭曲憎惡的怪物,它曲解了‘信息’,變成不死的血肉。”
洛倫佐喘著粗氣,他有些難以分辨這究竟是場戰爭,還是一個生命的延續。
從人類的視角去看待,不可言述者便是人類的大敵,這個瘋狂掠奪延續的存在,遲早會將所有的人類異化成妖魔,但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去看,只有這樣才能拋棄血肉的懦弱,變成近乎永恆的存在。
“它們是完全高位的存在……想要殺死一頭怪物,首先自己要變成怪物,就像獵魔人植入秘血,與妖魔廝殺,我們為了不被‘信息’壓垮,歪曲成妖魔,很多人也步入了升華,但我們沒有走到盡頭,而是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既不是人類,也不是虛無的野獸。”
先驅輕聲著,這樣他的心中還會留有少許的人性,違背著升華的本意,站在人類這一方與不可言述者對抗,但這時間太漫長了,漫長到有時候他也忘記了,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不順從升華呢?
朝著更加偉大的存在,升華。
“但你還是被守秘者們驅趕了。”疫醫緩緩道。
聽到這些,先驅笑了出來,能感覺到,從起初的機械冷漠,在與洛倫佐等人展開談話後,先驅顯得更加人性化,仿佛是與人的交流,令那被冰封的靈魂再度融化。
“這點霍爾莫斯應該能理解的吧?”先驅看向洛倫佐。
洛倫佐點點頭,他太明白了,他與先驅是何等的相似,為了更為偉大的目標,變成了嗜血的野獸,而野獸需要鐐銬的束縛。
“只要觸及了升華,我們終有一天,也會徹底失去所有的‘束縛’,變成了不可言述者同樣的存在。”
“嗯,所以在十三號堡壘戰役結束後,守秘者們便排除了所有觸及升華之人,我們雖然是站在人類這一方的,但我們仍有著潛在的威脅,每個升華者都是一個信標,一個尚未被開啟的大門,不可言述者可以通過我們為紐帶,襲擊守秘者,乃至任何人。”
先驅看了看這些沉默林立的尖碑,上面也有著他曾熟悉的名字,但仔細地去想,他已經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
“在那場戰爭的細節我記的不太清了,畢竟太久太久了,總之,戰後我們陷入了靜默,一部分人選擇成為守秘者,留在這裡,保存著人類的火種,為了不給敵人任何攻陷這裡的機會,守秘者們保存著人類的純粹性,拒絕著任何升華,他們為了延續生命,令自己冬眠,將大部分的器官替換成了機械。
另一些人則離開,他們帶著知識與技術,重建著世界文明……”
“然後他們失敗了,在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迭代中,建起的文明被妖魔們一次又一次地摧毀。”
洛倫佐接著先驅的話語說道,這便是築國者們的職責。
“是的,我說過,戰爭沒有結束,它在陰影裡存在著,一直延續到了現在,不可言述者沒有被斬盡殺絕,不斷出現的妖魔便是最好的證明,這個家夥還活著,影響著世界,但我們也沒有輸……至少現在還沒有輸。”
“但也離輸不遠了,不是嗎?守秘者們凋零,築國者們也逐漸遺忘了過去,人類的歷史千瘡百孔,到處都是疑團,技術與知識不斷地退步,乃至變成如今這番愚昧的模樣。”
洛倫佐說著,他在【神眷洗禮】中見過人類曾經的榮光,和其相比,現世的一切顯得如此可笑。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戰爭從來都沒有結束,不是嗎?”
先驅回答著洛倫佐的問題。
“侵蝕是具有模因性的,它會一直傳遞,直到摧毀途徑所有的一切,我們只能不斷地閹割著自我,以避免觸及它……現在你們所遭遇的侵蝕,都只是它的夢囈而已,它遠沒到蘇醒的時刻。”
沉重的壓力壓迫下來,華生思索著,她問道。
“戰爭一直在繼續,我們雙方處於了僵持之中,那麽……不可言述者呢?雖然現在只是聽聞了它的代稱,但我們也算是認知到它的存在,不是嗎?為什麽我們還沒有遭遇它的襲擊?”
這聽起來就像守望者們的行事方式,但想一想,兩者都算得上是同類,華生便覺得沒什麽異常了。
先驅看向了華生,血肉與機械完全融合在了一起,變成非人般的存在,但先驅並不驚訝,漫長的生命裡他已經見識了太多的東西。
“你真的了解不可言述者嗎?”
他發問著。
“它的形態、性質、思維方式、力量的展現、存在的歷史……你看,你回答不上來,你們對於它,毫無認知可言……但或許也有那麽一些,你們至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麽一個危險的東西。”
華生沉默,正如先驅所言,仔細的思考下,她意識到對於不可言述者,腦海裡一無所知。
“不過,說起來,你早就見到它了,不是嗎?這正是艾德倫追逐你的理由,你只是瞥見了不可言述者的一角,但這便極有可能將它從長眠之中喚醒,他不會放過你的。”先驅繼續說著。
“那……便是它嗎?”
華生不敢相信,一旁的洛倫佐也意識到了什麽,他知道華生是在抵達靜滯聖殿之後,遭遇了艾德倫的襲擊,而在那虛幻的靜滯聖殿中,洛倫佐也隱約地接觸到了。
“戰爭的結果,是什麽?先驅,你們沒有殺死它,那麽它去了哪?”
洛倫佐覺得自己知曉了那段陰暗渾濁的歷史,他的身體不由地顫抖著。
“哦?”
先驅再次看向洛倫佐,他品味到了洛倫佐的情緒,也知曉了事件的起因與結果。
“你不是知道了嗎?霍爾莫斯。”
先驅問道,他就像一個無形的旁觀者,冷漠地注視著世界的運轉。
洛倫佐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低聲道。
“另一場聖臨之夜……你們捕獲了它,關押在升華之井下。”
這便是仇敵所在。
“庇護所實際上原本是我們的堡壘,只是在後續的改建中,它變成了庇護所。
當初我們用禁絕合金澆築了不止一個堡壘,它們遍布在世界各地,但因不可言述者的擴張,絕大部分都已經被摧毀,永遠地長眠於泥土之下。
最後的戰爭起源於這裡的六號堡壘,卻終結在十三號堡壘之中,我們將十三號堡壘作為誘餌,吸引它去襲擊,它步入了堡壘之中,將普通人們全部異化成妖魔,之後升華者們進場,他們徹夜廝殺,在不斷地壓製下,侵蝕已經無法有效地影響升華者們,故此它塑造了出了軀體。”
聽著先驅的話,洛倫佐的內心一陣寒冷,他很清楚,那是一個陷阱,一個針對不可言述者的陷阱。
意志是虛無縹緲的,沒有定型,也難以觸及,但當它擁有了實體時,它可以干涉現世,而現世也可以干涉它的實體。
“它擁有了實體,我們從外界關上了大門,將它困死在了裡面。
升華者們在被同化前,壓製了它的躁動,禁絕合金則阻斷了【間隙】移動的可能,將那裡變成一個精心打造的牢籠,最後的【終焉回響】被投入其中,雖然未能殺死它,但也迫使它陷入了沉眠,直到今日。”
先驅回憶著,注視著洛倫佐,對著他吐露著真相。
“而這個地方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靜滯聖殿,升華之井……”洛倫佐深呼吸,“聖徒們在監牢之上建立了聖殿,輝光萬丈下,是滋生邪惡的陰影。”
這是《福音書》中的描述,洛倫佐以為這只是一群狂信徒的囈語,現在看來,這是對曾經歷史的神話與曲解。
“我們利用了大范圍的逆模因,使絕大部分幸存者都遺忘了十三號堡壘的存在,從而斷絕了絕大部分認知不可言述者的途徑,只有極少數的人需要守望這座監牢,被允許知曉十三號堡壘的存在,但至於其中關著什麽,他們也不知道。
然後便是輪回迭代,認知的途徑越來越少,而那個家夥也安眠在遺忘之中,但它還是太強大了,仍有力量在外泄,在一些我們難以窺視的陰影中,滋生著妖魔的出現。”
“所以獵魔教團最初存在的原因,是看守監牢嗎?”
洛倫佐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覺得先驅說的是真話,但又不全是,聽著他的描述,洛倫佐總覺得這段久遠的歷史有些問題,可他又難以質疑。
“沒,按照我們的設想,不可言述者會被永遠地關押在禁絕金屬之後,切斷所有的認知,永世遺忘,哪怕看守也是如此,他們會守望,直到死去,直到所有人都忘記這一切,這才是我們要做的。”
隔絕侵蝕,永世遺忘。
先驅他們險些成功了,按照他們的設計,不可言述者這個威脅將被清除,可它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逆模因沒能斷絕所有的途徑,雖然陷入了沉眠,但夢囈聲依舊穿透了禁絕金屬,令凡人墮入噩夢,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促使妖魔的誕生。
也就是說,洛倫佐從未直面過這真正的仇敵,這數個世紀以來,人類對抗的只不過是它的夢囈罷了。
“那……為什麽獵魔教團後來會出現在監牢之上,它本該被遺忘不是嗎?”
洛倫佐不明白,如果刻意隱瞞的話,為什麽獵魔教團會在這陰影之上建立,他們還從升華之井中汲取著力量……從魔鬼的手中,獲得對抗魔鬼的力量。
“這是另一段故事了,而這段故事的主角已經來了。”
先驅緩緩起身,拾起了銀白的長矛,他看向了黑暗的另一端,能聽到風暴的奏鳴。
有什麽東西來了。
這時洛倫佐才猛然意識到,先驅這些話語只不過是在打發時間而已,他在等人,等他的到來。
“先驅……為什麽,為什麽要幫助我們呢?”
華生終於找到了這一系列話語中的漏洞,黑天使舒展著鐵羽,焰火在縫隙間湧動。
“你指引了道路,還擊退了利維坦,與我們解釋這些謎團……那麽之前的呢?梅林抵達這裡,一定也逃不過你的視野,為什麽你不選擇對他講述這些,而對我們講述呢?”
沒有憑空出現的善意,哪怕是先驅這樣詭異神秘的家夥,誰又知曉經過這漫長的歲月,先驅還有著多少束縛他的人性呢?
他冷眼旁觀了這個世界這麽久,為什麽他選擇在這一刻出手,乾預著世界的走向呢?
“因為現在的我做出了抉擇。”
先驅說著舉起了長矛,指向了風暴挺進的方向。
“戰爭一直在延續,可我們已經沒有反擊的余地了,為了囚禁不可言述者,我們的文明倒退了數個世紀,並在接下來的歲月裡繼續倒退。
我們已經失去了根除不可言述者的能力,只能祈禱著它的長眠,但它的夢囈聲又是如此地強烈,在這世界上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黑潮。
面對著這荒蕪的世界,守秘者們哪怕保留了人類的火種,又有什麽用呢?工廠並不會憑空建起,武器也不會將自己磨尖,更不要說不可言述者汙染了大部分的知識,那些存儲的載體只能被毀滅,歷史斷代,技術崩潰,我們就連最基礎的禁絕合金都難以冶煉。
我們隻得重新再來,然後在妖魔的衝擊下失敗。”
先驅嘲笑道。
“不止你一個人曾試著改變這一切,霍爾莫斯,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有太多值得被稱作英雄的人了,但他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變成了塵土,被人遺忘。”
曾經的守秘者盡數凋零,過往的榮光也變得黯淡,守望者們大多陷入迷失,歷史與知識也變得模糊,難以辨認。
築國者們一次又一次地重建著文明,但都在不可言述者的囈語中崩塌,然後再次開始,不斷的輪回迭代下,所有的事物都變成了一捧黃土。
只有不可言述者享有著永恆的長眠。
洛倫佐有些不安,他喃喃地發問著。
“那麽你的抉擇是什麽呢?先驅。”
“我?”
先驅想了想,然後回答。
“為什麽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呢?現實已經證明了啊,集合了人類的全部的力量,我們依舊無法殺死它,僅僅是勉強地將其囚禁,使它陷入長眠而已。
這不更加證明了,這才是更為偉大的存在,這才是人類該走上的路途,不是嗎?”
洛倫佐拔出了釘劍,黑天使也張起鐵羽,疫醫則變成了猩紅的野獸,露出鋒利的獠牙。
“你……要喚醒它?”
洛倫佐驚醒,咬牙切齒道。
“是啊,看看這個世界,霍爾莫斯,曾經的榮光變得如此狼藉,為什麽不乾脆終結這一切,投身於更為偉大的存在呢?”
先驅的話語變成了瘋狂的呢喃,在幾人的耳旁如驚雷般震鳴著。
“沒有什麽是永恆的,人類的歷史也是如此,既然我們已經處於慢性死亡之中了,為什麽不乾脆利落地畫上句號呢?”
斑駁的銀白甲胄上崩現了諸多的裂紋,邪異憎惡的氣息從縫隙間溢出,洛倫佐難以敘述這種感覺,一瞬間他隻感到了無盡的黑暗與絕望。
白骨與血肉,滾動的眼球與被切開的心臟,裸露出來的雙肺膨脹又萎縮,冒著熱氣的血泊中,嬰兒的啼哭聲不斷……
恍惚間洛倫佐覺得有大手穿透了他的腹部,一把抓緊他的內髒,狠狠地扭轉起來,乃至將肌肉與骨骼全部扯斷。
這便是死後的世界,被不可言述者吞食後的世界。
所以那些人才會渴望著死亡,從而去逃避這更黑暗的絕望。
“別擔心,我不會殺了你們的,我之所以做了這麽多,也只是想給你們一次機會而已,給人類最後一次反抗的機會。”
先驅的聲音帶著扭曲的笑意。
不清楚他是真的想這樣做,還是說最後僅有的,難以被磨滅的人性在作祟,在做完這一切後,先驅才選擇展現他的目的。
“無論結果如何,這罪惡的一切都將迎來終止。”
洛倫佐深呼吸著,腦海裡的負面情緒瞬間高漲到最大,握持釘劍的手臂開始顫抖,仿佛下一秒洛倫佐便會揮起劍刃斬斷自己的頭顱,以結束這漫長的痛苦。
他嗅到了血腥味。
在這晦澀瘋狂之中,洛倫佐勉強地轉過頭,他看到了哀嚎著的弗洛基,他雙手抓緊了筆,死死地頂在自己的脖子上,刺穿了皮膚與血肉。
他哀嚎著,祈求著痛苦的終結。
洛倫佐一腳踹了過去,把弗洛基踢翻,打斷他的自殺,同時揮起釘劍,試著斬殺先驅,可緊接著更深的黑暗籠罩了洛倫佐的心神。
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摔倒在了地面上,視線的余光裡,他看到一張模糊的臉龐。
洛倫佐知道那就是先驅,可無論他怎麽用力地窺探,他都無法從視線裡讀出先驅的樣子,一絲一毫有用的信息都沒有,仿佛他在面對的是絕對的【空白】。
“不可言述……”
洛倫佐低語著。
就像囚禁不可言述者的升華之井一樣,這身銀白的甲胄根本不是用來防備【間隙】的攻擊,而是束縛著先驅,以免他泄露出這瘋狂的力量。
先驅說著的同時,銀白的甲胄上崩裂出更多的裂紋,他即將破籠而出。
“一次公平的、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
語畢,斑駁的釘劍劃破了夜空,帶著冷徹寒意釘入冰層之下,下一刻白晝升起,將密集的鐵林映照成猙獰的群影。
光芒的盡頭,艾德倫·利維恩大步走來。
他憎惡地低吼著。
“羅傑·科魯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