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梓很不喜歡鐵浮屠,她覺得這東西又笨又沉,還硌得厲害,哈迪斯號上的鐵浮屠都是不知道經了幾手的舊貨,面罩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鐵鏽味,葛梓穿的這件更糟糕,多年之前可能有人在裡面吐過——如果不是緊急迫降在了土衛六上,這套古老的裝備根本就派不上用場,誰願意穿著厚厚的鎧甲在環境惡劣的外星地表上徒步呢?
女孩幫史騰抬著主機,步履蹣跚地跨過滿地的雜物和垃圾,彎腰從氣閘室內鑽出去,這座科考站已經在偏遠的世界邊緣廢棄了二十年,處於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很多東西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結著灰綠色和棕黃色的冰霜,不知道是什麽液體凝結而成。
一出氣閘室,漫天風雨撲面而來。
“小梓當心,注意腳下。”史騰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來,“地滑得很。”
葛梓低頭,鐵浮屠的頭燈把昏暗的光斑投在腳邊灰黑色的冰面上,光柱裡滿是雨點。
一行人在漆黑的大雨中摸黑走路,五條光柱掃來掃去。
說老實話在場沒一個人在土衛六上待過,這顆名為泰坦的星球對全組的人來說熟悉又陌生,就好比是太陽,全世界的人都低頭不見抬頭見,但是沒一個人真正登上去過,哈迪斯號探礦船繞著土星軌道活動,經常與土衛六擦肩而過,但沒人到這個鄰居家裡串過門。
真串門了才發現這特麽是什麽人間地獄。
“史哥,這電腦還能修好麽?”葛梓問。
“理論上是可以的,別看它在這裡待了這麽多年,但超低溫比超高溫對半導體系統的傷害要小。”一邊的岱嶽回答,“它現在處於非常脆弱的狀態,但好在沒有遭到過暴力破壞……僅就我們手裡正抬著的這個主機而言,讓它重新恢復部分功能不是什麽不能想象的事。”
葛梓吃了一驚。
她以為自己手裡抬著的就一報廢的電子垃圾,沒想到岱嶽能讓這堆垃圾重新開口說話?
“低溫儲存信息,高溫毀滅信息。”岱嶽說,“降溫是個延緩熵增的過程,信息在低溫中被凝固,只是有沒有能力讀取的問題,就好比用極低溫把生物速凍起來,雖然生物本身已死亡,但它所儲存的信息其實被定格了,只要有足夠的技術,我們完全可以複製一個一模一樣的出來,但如果你用火把它燒了個一乾二淨,那麽一切都變成了二氧化碳,信息被完全破壞,神仙都救不回來。”
“這麽說我們有辦法讓這台電腦……它叫什麽來著,大白?我們能讓大白重新運作起來?”葛梓有點驚喜。
哈迪斯號墜毀之後他們連台科學計算器都沒了。
如果能讓卡西尼站內的主計算機重新恢復工作,那無疑是個巨大的助力。
“你聽岱嶽扯淡呢。”劉培茄嗤笑,“他那點本事,能讓我家櫃子動起來了不起了。”
“去去去,不能讓我在小姑娘面前吹個牛啊?”岱嶽踹了他一腳,“不過話說回來,把這台計算機修好是有可行方案的,這個不是吹,就憑我二十年的修家電經驗,讓它開口叫我爸爸應該沒問題。”
“它要是變得只會叫爸爸怎麽辦?”劉培茄問。
走了大概五六分鍾,距離不超過一百米,葛梓扭頭再望向卡西尼站,那棟破舊的二層建築已經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裡,土衛六表面的霧霾極其嚴重,能見度極低,如此惡劣的環境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葛梓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些人——默予、江子、胡董海、梁敬,二十年前他們就住在這裡,彼時卡西尼站還在正常工作,溫暖明亮又舒適。
葛梓的精神忽然恍惚,她仿佛在昏暗中看到了燈光,那座破敗的建築像是重新恢復了生機,屹立在冰原上,每一個窗口都放出明亮的燈光。
隔著二十年的漫長時光,葛梓似乎看到他們正扒在窗邊,好奇地往外張望。
“小梓?”史騰的聲音讓她重新回過神來。
葛梓驚醒,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得太遠了,她只在視頻和記錄中見過他們,女孩眨了眨眼睛,那座閃著燈光的建築物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了。
他們抵達了哈迪斯號探礦船墜毀的地點,遠遠地看見有燈光刺破昏暗的濃霧,還有活動的鐵浮屠。
哈迪斯號墜毀的地點距離卡西尼站不到兩百米,靠得這麽近全依仗船長史騰高超的駕駛技術,飛船在十五公裡外著地,然後在冰面上滑行了一萬五千多米才停住,停下來的飛船基本上散架,萬幸的是船員們保住了性命,在進入大氣層之前,史騰就讓所有人穿好鐵浮屠坐在氣囊裡綁好安全帶,這個決定救了所有人一命,因為接下來就是翻天覆地的跳樓機體驗,這跳樓機從近地軌道直達地表。
最後堅固的乘員艙成功抵達卡西尼站,而哈迪斯號的屍體則散落在十五公裡長的區域裡。
“史哥!茄子!小梓!”有人站在飛船頂上喊他們的名字,是個年輕女人,“卡西尼站那邊情況怎麽樣?能住人嗎?”
“木木!你還好麽?”葛梓喊了回去。
隨著距離不斷靠近,飛船的全貌逐漸出現在眾人眼前,是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形狀不規則,斷裂的外殼和暴露在外的結構加強筋讓它看上去像是隻超大號的刺蝟,這隻刺蝟一頭扎進地下,屁股翹了起來——哈迪斯號探礦船, 四十年功勳老船,它年輕的時候卡西尼站都還沒廢棄。
“哈迪斯”其實是人們給它的綽號,它的真實名字叫“IronMan”。
你以為是鋼鐵俠號?
錯。
是王進喜號。
哈迪斯號探礦船只剩下個船頭,一頭扎進冰層裡,這艘飛船的結構其實相當脆弱,一進入大氣層船體就被強過載折斷了,然後巨大的氣壓差一點一點地把飛船外殼撕碎,留守在船上的通訊工程師趙木木見眾人歸來,連忙從飛船上跳下來,幫忙一起把服務器主機抬進船艙。
“這是你們發現的計算機?還能用麽?”
“是的,修修或許還能用。”
葛梓松開手,後退一步,長籲了一口氣,目送其余人從飛船的結構斷口中爬進去。
然後她一屁股坐下來,目光落在探礦船被燒得烏黑的外殼上,這飛船是徹底報廢了,再也不可能飛起來。
真是人生無常。
葛梓望著周邊冰冷的烷烴大雨,不知為何事態就發展到了這一步,真是跟做夢一樣。
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前,她還在溫暖舒適的船艙裡喝可口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