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音睡在房內,他很快就睡著了,並且做了個夢。
夢裡色彩旖旎,正是燈紅酒綠,男男女女齊聚一堂,處處歡聲笑語。他好像能看到很多人,但每一個人又都看不清晰;置身其中,卻又身不由己,隨著那五彩斑斕的琉璃燈,一步一步,被牽引著往一個方向走。
“語梅姑娘歌聲秀婉,真是世間難得啊!”
他覺得自己被拉入一個男人的懷裡,這令他有些不適,剛想揮去一巴掌,自己卻開口了:“秦員外,小女子賣藝不賣身,請自重……”
聲音甫出口,他一愣。這個聲音他聽過的。
清冷似冰,淡雅素淨——若是聲音有氣味,那這聲音必定是自空谷綻放的一株春蘭——絕世而獨立,一旦過耳,便再無法忘懷。
但那秦員外並非是個願意點到即止的人,他有些不高興:“不過是青樓的女子,何必端著架子。賣藝不賣身?呵,這樓裡的女人哪個不是自稱賣藝不賣身,最後還不是都給老子買了!你也不必再裝什麽貞潔烈女,今晚要多少,開個價碼……”
“你……放開我……”
“放開你?哈哈哈,放了你,老子今晚玩什麽!”
——啊,真是禽獸!
柳懷音欲哭無淚,一邊慨歎夢境下流,一邊隻得忍受秦員外的上下其手,正怒火衝天之時,一個男人插入其間。
“秦老板,語梅今晚已有人了……在下付了三百兩,請你放手吧。”
抬起頭,他剛想看看是哪個新的禽獸來解的圍,夢境忽然扭曲,所見的一切都支離破碎,隻來得及聽到最後那一聲歎息。
“公子……”那個女聲道。
隨即,他清醒了。
窗外嘰嘰喳喳的鳥語徹底擊破了混沌,闖入了他的耳中,提醒著他:天已大亮了。
柳懷音翻了個身。他清醒的第一件事不是睜開眼,而是覺得頭疼。宿醉既睡不著又爬不起,感覺全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哪怕只動一根手指都嫌費勁。
又睡許久,門突然大開,一隻手將他從被窩裡提起:“小夥子醒醒,起床了!”
他抱怨著抓住被窩不撒手:“哎呀我頭疼!”說罷還要往被窩裡鑽。
宋飛鷂拽著他的脖子往外拉:“此地晝夜溫差大,晚上寒冷才需要被子,現在白天,熱得要命,你還鑽被窩我真是佩服你!”
“我宿醉!我頭疼!我還要睡!”他嘴裡嘟囔著,“我剛那夢還沒夢完呢!”
“你夢見啥了你?”
“我夢見……”柳懷音一愣,“我上輩子可能是妓女……”
“……”
“哦不對,”他察覺宋飛鷂眯起了眼睛,立刻改口,“也有可能不是我。反正我夢見我是妓女……”
“這有差別嗎?”她道,“不過,可以說來聽聽?”
“我不記得了,”柳懷音老實地說,“我就記得那聲音很好聽。啊……”他一拍腦門。
“如何?”
“昨天傍晚,也聽到了相似的聲音……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宋飛鷂撒了手:“什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看你是鬼上身。”
“啊?鬼上身?”
她又換做了那種陰森森的語氣:“鬼上身,就會亂發夢,夢見自己變作別人,女人變男人,男人變女人——這都是馬師傅講的,他一路上就跟我講這些,你有空可以去請教請教他。”
“不……不會吧……”
她摸著下巴,
即便她下巴一根胡子都沒有:“啊,仔細算算日子,立秋後不久,也該到七月半了。七月半,鬼門開,冤魂就找你這樣的小少男吸取精氣,把你吸成個人乾……” “啊!”他一驚。
“啊個屁,嚇唬你的,走,下樓吃早飯,給你介紹個人。”
下樓一瞧,一個陌生的男子早已就坐,與沈蘭霜相談甚歡。
那兩個少年人,酒醒之後,都不記得昨晚的偶遇了。
宋飛鷂只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就與這個新朋友稱兄道姐:“這位,就是鹽幫貴州分舵的曹卻,曹公子。”
——噫,上回是個漕幫的,這回是個鹽幫的。
此時的柳懷音心中不禁閃過諸多臆想,不知道這位曹公子是不是雙手沾滿黎民鮮血,接下來他又打算怎麽個死法。
不過這些話他隻敢心底裡說說,坐下後,他就聽宋飛鷂跟曹卻吹牛逼。說起他們幾人此行的目的,曹卻不禁長籲短歎:“吾與龍大公子雖未深交,但也算相識多年……如今他罹難,可歎世事無常。”
說著說著又提及一路上的見聞,尤其是羅崇瑞鮫人與他的死相,曹卻搖搖頭:“漕幫羅崇瑞……本人有所耳聞,名聲不太好。不過,想不到他也死得如此淒慘。”
宋飛鷂道:“我等一路行來,察覺江湖中一些大事均與讞教有關。樞先生也知此事不簡單,所以叫我們沿途向各大門派散播消息,若身邊有‘吳全’這名字的朋友,切忌遠離,否則恐怕會被暗算。”
“吳全……”曹卻一頓,尋思了一番,“諸位放心,在下並沒有這樣一個朋友。”
“那便好。”
“不過在下聽聞讞教教主代代姓蘭,十數年前最後一任教主蘭爍被殺後,他的女兒不知所蹤,武林人士都防著蘭家的子嗣反撲,可這姓吳的又是個什麽來頭呢?”
“不知來由,無人清楚。若曹公子有獲知線索,煩請差人通報杭州樞先生。”
柳懷音一愣,他還記得宋飛鷂說過吳全以前也是北方人,還害死了她的父母……不過她做事必有原因, 既然瞞過曹卻,那便罷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卻滿口答應。
他們閑談間隙,隔壁一桌正巧坐下兩名漢子。只聽他們也閑聊開了。
一人道:“今晚那位顧大師就要在本地唱第二場了,萬不可錯過啊!”
另一人道:“昨晚真是萬人空巷……平越城第一次見那麽多人啊!”
“昨晚……唉……”沈蘭霜聽得“昨晚”二字,不免又是十分遺憾。
曹卻問道:“沈姑娘,為何歎氣?”
難得,沈蘭霜不討厭這個男人,大概是同為梨友的緣故,她對他格外信任——反正她酒醒之後也不記得昨晚發生過什麽了。
她失落道:“以前顧大師在嘉興開唱,我都是場場不落空的。只是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他,我還以為這裡的人愛聽黔劇,不願意聽我們那的水磨調呢。”
“豈會呢,”曹卻笑道,“江南昆曲被譽為百戲之祖,哪怕是北腔戲曲,也多有借鑒昆曲的。這裡的人聽慣黔戲,對江南的吳儂軟語本就向往。八年前、三年前,顧先生分別兩次蒞臨貴州,當時便技驚四座,從此,聽過他唱腔的人就等他再來一趟。可惜貴州本地派人前去請他,屢請不來,誰知他這回主動前來了,還說,要在貴州終老。”
“啊?他要在此地終老?”
“咦?沈姑娘不知道嗎?顧先生雖長在蘇州,但其實,他本就是貴州人士,”他說,“還有,此次之所以萬人空巷,是因為顧先生決定——這三場唱完之後,就此封喉,不再唱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