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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潛》二十八章老戲骨
    早已準備妥當的幾名軍卒抬著用白色麻布覆蓋著的太監魚市宏的屍體上來,所有人都轟然而驚,紛紛起身亂成一團。

  朱騰下意識地起身就要逃出此地,卻被女兒朱薇一把死死給拉住,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嚴休複歎了口氣道:“此人是京城內侍省的一名執事太監,名喚魚市宏,他身上有內侍省的腰牌為證。此人不知何時潛進青州,今日一早又被發現死在青州城外的山谷之中……似是被山賊劫財所殺。”

  內侍省的太監竟然來了青州,還被發現死在了青州城外。這個消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絕對驚天動地。

  時下閹宦當權,如日中天,無人敢惹。

  大宦官仇士良的嫡系心腹太監死在青州,無疑要給青州帶來一場莫大的禍事。

  不少人驚呼出聲,更多的人惴惴不安,嚇得心驚膽戰。

  唐突繼續自斟自飲,徑自看戲。

  他嘴角噙著不著痕跡的冷笑,扭頭瞥向了朱騰父女。

  在這種關鍵時刻,朱騰的心理素質遠不如其女朱薇。

  朱騰面色蒼白雙拳緊握,而朱薇居然依舊面帶淺淺媚笑,盈盈站在朱騰身後,成為其父鎮靜自若的倚靠。

  嚴休複緩緩起身,凜然道:“內侍省的太監為什麽會秘密潛入青州、來青州到底做什麽,姑且不論。不過,軍卒從魚市宏的身上找到了一份檄文,老夫看了之後熱血潮湧,激動難以自持。”

  嚴休複說罷,從懷中取出一紙檄文來,朗聲念誦道——

  “閹賊名為仇士良者,豺狼成性,出身卑微。享天子之薦拔,無盡之恩寵,卻不思報效皇恩,結黨營私,玩弄權術,毒害忠良。挾持皇帝,以奴欺主。欺上瞞下,橫行不法。排除異己,冷酷殘暴……”

  嚴休複一字一頓,故意將這篇沒有文采的檄文念得酣暢淋漓、抑揚頓挫,聽得不少頭腦簡單的青年士子熱血沸騰。

  宦官禍亂天下,世人嘴上不敢說什麽,但心裡終歸是有想法的。

  有些人,有些事,不敢說,也不敢做,但還能不敢想嗎?

  當然更多的人聽得汗流浹背,比如朱騰。

  這樣的討閹宦討國賊的檄文出在青州,傳到京城,仇士良焉能善罷甘休,青州官員要倒霉了。

  “諸位可知如此正義凜然、為天下人仗義執言的討賊檄文出自何人之手嗎?”

  嚴休複一步步走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躬身向朱騰拜了下去:“閹宦禍國殃民,動搖大唐國本。朱刺史心系天下,忠於朝廷,捍衛社稷江山的拳拳之心,一腔熱血赤誠,實在是讓老夫敬佩萬分,請受老夫一拜!”

  嚴休複拜得突然,而且動作很快。

  等朱騰反應過來,早就晚了。

  朱騰臉色煞白,一邊慌不迭地閃避開去,一邊顫聲道:“使君這是為何?這討賊檄文,又與朱某何乾?”

  “朱刺史高風亮節,必將彪炳天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過謙了。這檄文之上,署的是朱刺史的名字,蓋的是朱刺史的私印,筆跡一般無二,還能有假?只是老夫要說朱刺史還是不太謹慎,如此檄文何以落入太監手裡?”

  嚴休複義正辭嚴,立即吩咐宋濟手持檄文展開,一一當眾展示。

  場上很多本地官吏,對朱騰的筆跡耳熟能詳。

  這無論怎麽看,都是朱騰的親筆,況且上面還有朱騰的私印,根本無法造假。

  事出突兀,朱騰幾乎嚇尿了,

腦中一片空白。  這從何說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朱薇陰沉著俏臉湊過去仔細端詳,連她都沒有看出半點破綻來。

  像,太像了。

  不,應該說是如出一轍,如假包換。

  她猛然回頭望向面如土色早已失去了分寸的父親朱騰,這一刻,她的心其實也亂了。

  毫無疑問,肯定是有人偽造檄文,陷害嫁禍朱家。

  但奈何倉促之間,朱騰父女無法提出反駁的有力證據來,何況嚴休複根本就不給他應變的時間。

  嚴休複的言辭更加慷慨:“諸位,必定是京城閹宦察覺了朱刺史的義舉,這才秘密派執事小太監潛入青州,搜羅證據,刺探軍情,企圖不利於朱公。所幸檄文和證物沒有被傳進京去,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像朱公這等仁人志士,必有上天庇佑!”

  “閹賊當道,這天下昏暗多時。朱公此討賊檄文一出,必能蕩滌朝野,鼓召有識之士群起而抗之。諸位且說,朱公當不當得老夫一拜,又當不當得我輩共同一拜?”

  “諸位,為黎民蒼生計,為社稷江山計,為大義公理計,我等當向朱公一拜!”

  嚴休複振臂高呼,率先再次向朱騰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或主動或被動跟著嚴休複起身拜了朱騰一拜。

  唐突在那裡幾乎笑噴。

  他頂多是推波助瀾,沒想到嚴休複演得更好。

  估計在嚴休複壽宴開場之後,那賣了朱騰父女的二管家朱亮,早就攜帶家眷財物逃之夭夭了,昨天他還悄悄送了他一貫錢作為逃命的盤纏。

  朱騰眼前發黑,身子晃蕩了兩下,若不是朱薇及時攙扶,必定一頭栽倒在地。

  嚴休複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又大聲道:“來日老夫進京述職,待面見陛下之時,必將朱公的義舉向陛下奏報。到時候,朱公必受朝廷器重,委以重任。”

  “而今日之事,譬如那太監之死,老夫將一力承擔。也請諸位保守秘密,且不可泄露半點風聲,以免遺禍朱公這等忠良義士。”

  嚴休複聲音轉冷,殺氣凜然道:“若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或者為閹宦傳遞消息,休怪老夫翻臉無情,殺無赦!”

  唐突在一旁聽了暗笑。

  沒想到這嚴休複還真是一個老戲骨,戲演得如此爐火純青,效果之好超乎他的想象。這種威脅之詞與其說是為了保護朱騰,不如說是無形中將朱騰和朱家徹底推進了火坑。

  今天的壽宴現場,足足有百余人,各行各界的人都有,怎麽可能保得住秘密呢?

  況且,還有許世傑這種很容易熱血衝頭以拯救天下為己任的青年士子,以及練然這種好事無度的公子哥兒,這些人的嘴上根本就把不住門的。

  唐突斷定,如果朱家不加控制, 壽宴後不出一個時辰,這篇朱騰親筆所書的“為天下人共討閹賊檄”就會傳出青州,逐漸傳遍大唐各地。

  京城的仇士良宦官集團,一旦得到消息,不論真假,朱騰都將是閹賊們勠力對付的首要敵人。

  而且是生死大仇。

  從陰謀家和野心家,驟然變成了忠臣義士,一旦形成既定事實,這頂耀眼的光環朱騰可能這輩子都休想摘得掉了。

  當下而言,被仇士良死死盯上,朱騰就是死路一條。

  當然,唐突不信朱薇會任由事態發展。

  朱薇思緒凌亂,她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朱騰,勉強一笑道:“使君,家父飲酒過量、身體不適,就先告退了!”

  朱薇當機立斷,和朱家的仆人帶著朱騰匆匆退去。

  眾目睽睽,眾口鑠金。

  朱騰父女明知掉入嚴休複的陷阱,此番也是百口難辯。

  事已至此,所有的謀劃和後招都不敢再輕易啟用,否則就是朱騰率眾起事,仗義清君側誅閹宦,構成既定事實。

  更有甚者,嚴休複竟然還在裝模作樣,率眾人再次作揖施禮相送:“朱公好走!”

  唐突再也忍不住,輕笑出聲。

  但唐突同時又暗暗搖頭歎息,嚴休複心機有余,狠辣不足。

  此時,怎麽還能放虎歸山呢?

  最明智的選擇當然不是把朱騰殺了,而是將朱家父女軟禁在府中,以不變應萬變呐。

  唐突很失望。

  這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

  當然最麻煩的還是嚴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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