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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二.前西安侯
  整個鄭縣由一條大街貫通南北,無數的小街小巷從這條大街橫生出去,蜿蜒到這座小城的四面八方,在縣城一角的某個偏僻的小巷子裡,住著前西安侯劉孝。

  西安是齊地的一個小侯國,緊鄰大都市臨淄,很是富裕。劉孝少年時就承襲了爵位,安安穩穩地過了十余年錦衣玉食的生活,等到王莽篡漢,去除了所有劉氏王侯的封國,劉氏宗親大都被廢為庶人,劉孝也是其中之一。

  天下大亂,赤眉軍自齊地興起,四處擄掠,劉孝被擄到軍中。前式侯的兒子劉恭、劉茂和劉盆子三兄弟也都在軍中。

  劉孝因識字,在軍中被稱為謀士,日常就是在各營中走動,結交軍中頭領,出幾個鬼點子餿主意。要是在從前,他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泥腿子們正眼都不會看一眼,可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前西安侯隻好紆尊降貴,捏著鼻子與大老粗們打成一片。

  大老粗們事業做大了,赤眉軍打到了弘農,擁兵三十萬,長安城就在眼前。

  此時出現了一件怪事,軍中的巫祝突然發了瘋,自稱是城陽景王附體,他常莫明其妙地大叫:“本來應該做皇帝,怎麽做強盜呢?”

  城陽景王劉章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齊王劉肥的兒子,他自己恐怕也沒想到會在死後成了神,受到整個齊地民眾的膜拜。城陽景王附體,在以齊人為主的赤眉軍中是一件大事,士卒們相信這是神明的意思。

  樊崇等首領決定順應軍心,立一個皇帝,他們在軍中尋找城陽景王的後人,找到了三個,分別是劉孝、劉茂和劉盆子(當時劉茂和劉盆子的大哥劉恭不在軍中)。

  三個人按年齡大小抽簽,劉孝四十一歲,最先抽,然後是十八歲的劉茂,兩個人抽到的全是空白簽。十五歲的劉盆子年齡最小,最後一個抽簽,他的竹簽上寫著”上將軍”三個字,於是這個放牛娃被立為皇帝,年號建世。

  自從小皇帝登基,劉孝就告病在家,臥床不起,直到皇帝受傷,昏迷不醒,劉孝才從炕上爬起來。

  “侯爺,您喝口水吧?”他的奴仆張五端過來一碗水,劉孝接過一飲而盡。

  劉孝雖然總是罵張五笨,卻依然把他視為頭號心腹兼唯一貼身侍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身邊的人早就跑光了,只剩下了張五一個。

  劉孝道:“你看清楚了沒有,劉盆子真的快死了?”

  “別人都說他昏迷兩天了,一直沒醒過來。”

  “哈哈,哈哈哈!”劉孝笑了起來,“窮人窮命!皇帝大位,無福之人豈能消受?”

  張五陪笑道:“就是就是,這叫,這叫……臀不配位,肯定遭殃!這個寶座總是跑不出侯爺您的PIGU。”

  這話像是在奉承,但聽著怎麽就有點不是滋味,劉孝嫌棄張五沒文化,連馬屁也拍不好,不過這至少算是個馬屁,多少帶點馬屁的騷氣。

  “那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簡直是粗俗不堪!”劉孝斥道,完全不知道張五正在心裡暗罵:“媽B,有人捧你就不錯了,還擺什麽侯爺架子!”

  “絕不能讓劉盆子再醒過來!”劉孝拿了一串錢,塞到張五手裡,“你去請巫祝過來,就說本侯病了,請他過來醫治,這幾個錢只是他的跑腿費,等治好了本侯的病,還有重金酬謝。”

  “還酬謝啊!那個老家夥,上回收了咱三個金錯刀,事兒都辦砸了,反倒便宜了那個臭放牛的。”張五滿心不樂意,

有那個錢買點肉吃好不好,侯爺吃肉自己還能跟著喝點湯呢!  “休要胡說,還不速去!”

  這事兒提起來劉孝也窩著一肚子的火,他花了整整三個刀幣,那可是每枚面值五千的金錯刀,雖然現在貶值嚴重,可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劉孝用三枚金錯刀買通巫祝,演了一出城陽景王附體的好戲。本以為自已是城陽景王的後人,又是前代王侯,識書斷字,這皇帝非他莫屬。

  沒想到戲是演成了,可就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自己費心費力,卻便宜了那個放牛的小子,劉孝急火攻臀,當時痔瘡發作,臥病在床。

  最可氣的是,他這兒求之不得,劉盆子那兒根本不想要!這世間的事兒上哪兒說理去!

  多虧神靈保佑,放牛的小子自已找死,這次一定要想個妥貼的法子,絕不能讓他活過來!

  劉孝此時精神煥發,對著銅鏡左照右照,看著鏡子裡的瘦臉尖下巴,不時捋捋頜下幾綹胡須,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姿態儒雅,貴氣逼人,一副帝王樣貌。

  若是他劉孝穿戴冕服,接受萬眾朝拜,君臨四方,睥睨天下,那會是多麽威風,多麽榮耀!

  劉盆子,一個毛都沒長齊的窮放牛娃,沒見過世面,渾身上下透著土氣,憑什麽跟他正兒八經的侯爺比?

  劉孝在家中做著美夢,他的奴仆張五已出了門,小心拆下半串銅錢,揣進懷裡,拿剩余的半串去請巫祝,這直接導致巫祝晚來了半個時辰。

  此時劉孝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見到披頭散發、全身肮髒的巫祝,他絲毫也不嫌棄,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笑道:“神師,你總算來了!”

  “君侯這個樣子咧,不像是有病的哩。”巫祝抽回了手,眼睛眯成一條縫,藏在散亂的長發之後,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人。

  “有病,有病!我有病!本侯有心疾,還請神師救我!”

  巫祝乾脆閉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詞,像一切神叨叨的神漢神婆一樣,帶著一股亂七八糟的神秘氣息。

  劉孝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打開了他的小木箱子,在裡面悉悉簌簌地摸索。巫祝被這聲音勾得心裡發癢,眼睛偷偷地張開一條縫,卻見劉孝已到了面前,往他的手裡塞了一個東西。

  巫祝低頭一看,見是一塊金光閃閃的馬蹄金,心裡立刻一陣狂跳,手已緊緊地握住。這破落侯爺居然這麽有錢,不狠狠地敲他一筆對不起死去的爹娘。

  他的父母是一對神漢神婆,在給某個權貴的垂危老母作法驅邪的時候,因聲勢過大,把病人當場驚死,被權貴以”妖言惑眾罪”投入監獄弄死。

  巫祝繼承了父母的事業,但也吸取了教訓,在給病人驅邪時總是喃喃自語,不敢大張聲勢,以其和風細雨式的作法風格深得大眾敬仰。

  “君侯有什麽心疾哩?可要某為君侯行符咒禁禳之法呢?”巫祝知道,這麽貴重的診金,絕不可能是作法這麽簡單的事兒。

  “要的,要的!但不是給我,是給當今皇帝!”劉孝取出一個布包,慢慢打開,裡面是黑黃色的粉末,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

  “此乃神藥,可治百病,起死回生。皇帝乃我同宗至親,年紀尚幼,本侯不忍見他少年喪命,故獻此藥,願吾皇萬歲!”劉孝的眼神意味深長。

  巫祝突然睜大了眼睛,獻藥?救治陛下?鬼都知道眼下最盼著皇帝死的就是劉孝,難道他是想……這是大事,可不是一塊馬蹄金可以解決的事兒……至少也得兩塊。

  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意,劉孝已在他的手裡又放了兩塊馬蹄金,兩塊!每塊都比剛才的那塊大!

  劉孝把手按在巫祝手上,看著他道:“只需將此藥放入符水之中,讓陛下飲下,半個時辰之內必會見效,咱們……便可有一位身子康健的皇帝了。”

  這話佐證了巫祝的猜測,他的心裡已在默默地盤算,皇帝昏迷兩天了,即便不下藥,也少有生還可能。包括樊崇和徐宣等頭領在內,眾人已視他為一個將死之人,讓他作法不過是最後的過場。

  “事成之後,朕將以神師為國師,凡有所獲,任神師先取之!”劉孝意氣風發,仿佛已穿上了龍袍,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

  巫祝的心思早就飛走了:神師, 國師,三塊馬蹄金。一塊一斤,一斤金至少可抵一萬錢,用兩塊馬蹄金可換兩萬錢,可以買米、買肉,好好地解解饞,還要買雙鞋,自己腳上穿得那雙鞋跟都爛掉了,以致於走路都要掂腳挺胸,姿態頗有些妖嬈,別人見了還以為他在練習新的驅邪步法。

  至於第三塊馬蹄金,那個風騷的崔寡婦早就吵著要一隻金簪……

  他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開始喃喃自語,一會兒抬頭向著屋頂,一會兒又垂下頭,任長發披散滿臉,他的樣子奇怪又虔誠,仿佛在向著冥冥中的神衹求助。

  作為普通人,他這樣子實在是奇怪,但對於一個巫祝來說,這個樣子只能說是日常操作。若是有人湊到他面前仔細傾聽,會偶爾聽到些奇怪的字眼:“肉哩!”“鞋子哩!”“簪子哩!”……

  張五在旁邊呆呆地看著,他的腦袋暈乎乎的,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回事?什麽意思?三塊馬蹄金,那得買多少肉?他瞬間覺得心好痛,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侯爺怎麽自稱為朕?難道……

  此時劉孝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親切地道:“放心,你的功勞,朕記在心上,到時少不了你一個中常侍。”

  中常侍?好像是個大官,權力大得很,每天伺候在皇帝身邊,手裡拿著拂塵……張五忽覺胯下一涼,中常侍是什麽鬼?不要啊!

  此時巫祝突然”嗬”地一聲,睜開了雙眼,眼中精光大盛,眼前滿滿的,全是晃動的銅錢。

  啥也不說了哩,乾他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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