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時節的北邙山下,林木抽出新葉,百鳥各呈妙音,萬花錦簇。
戚家村岔路口,兩個小孩兒在柳蔭下踢球,卻一腳擊到盛開著白花的花叢,落了一地的殘雪。小孩子調皮,不管不顧的又是一腳,將球踢到了戚湘靈家的大門上。
正在院子裡有說有笑的戚湘靈和薑如月,聽到門外“咚”的一聲,不由得起身去瞧,兩個小孩扮個鬼臉,抱起球就溜之大吉了。
戚湘靈輕輕“哼”了一聲,再抬眼望了望遠處,一輛黑色奔馳轎車揚著些沙塵,朝著戚家村直直開來。
“這不是憨子的車嗎?”戚湘靈暗自想著。
“憨子”是一個人的綽號,他從小在黃河岸邊兒長大,也不愛讀書學習,家裡大人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民,幾乎沒怎麽管教過他,所以憨子沒等初中畢業就輟學了,一直也是不務正業。
憨子他二叔經常從河道裡撈出些碎銅爛鐵,就遣憨子拿去廢品站賣,有一回被一個同鄉撞見,急忙攔住說:“這可是值錢的老銅器,恁賣廢品作甚?”
憨子也不明白他說什麽,這人就自我介紹說,咱都是老鄉,再有類似的玩意,你交給我,我給你高價賣了,你抽一成利。果然,不出幾天憨子就收到了八百塊錢,可把他給樂壞了。
從那以後,憨子對這些河道撈出的零碎動了心思,獨自去打聽了哪裡有人收貨,最後他找到了河南鄭州“碧波園”古玩市場。
憨子學人家在市場租了個攤位,找了條舊床單鋪到地上,有模有樣的擺上那些“破爛兒”,還真有不少人湊過來,跟他詢問價錢。
起初憨子還不懂行裡“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那些個套路,給人報價十分便宜,加上他長相又是老實巴交,居然贏得了不少回頭客。
可逐漸的,河道裡撈的東西被賣光了,憨子也隨之發愁起來,他見左右的攤販,人家的貨源總能源源不斷,而且他們賣的全是遍布綠鏽的青銅,自家水裡撈的銅器,都是灰黑色的。
憨子一探聽才知道,河裡撈的玩意叫做“水坑”貨,別人那些帶紅斑綠鏽的是“乾坑”,“乾坑”貨要比“水坑”的值錢多了。憨子就琢磨,在哪能搞來“乾坑”銅器,一個熟人對他說,要麽盜墓,要麽到洛陽那邊去批發。
這犯法的事,憨子心裡發怵,想也不敢想,於是跑到洛陽去,找來找去,找到了伊川煙澗村。
這個村子,幾乎家家戶戶都以加工仿古青銅器為生,憨子興奮極了,仿佛尋見了無盡寶庫,果斷掏錢買下一大批青銅工藝品。
可他再回到“碧波園”擺攤,手裡的這批銅器工藝品卻一件也沒賣掉,就連從前的熟客,見了他也直搖頭。就這樣,憨子好不容易賺來的幾萬塊錢,又變成了仿古工藝品,悉數砸在手中,再也賣不掉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熟客對他說:“你走的這條路,只會越走越窄。想在古董行做下去,非得有眼力不可,你這就當交學費了嘛。”
憨子聽了,也不擺攤了,得閑空就跑到河南博物院,將那裡展陳的青銅器看了一遍又一遍。日子久了,他發現有個中年漢子,破褂子圈褲腿農民模樣,跟自己一樣幾乎每天都泡在這裡。
憨子以為那漢子也是吃了虧,跑到這學習來了,就跟他談起了青銅器,兩人聊的還挺投緣,隨後找了個小館子,在一起喝了幾瓶啤酒。
三杯兩盞下肚,憨子把自己的經過講述了一番,那漢子欣然說:“你跟著我乾吧。
” 憨子說:“我不想再種地了,來錢太慢。”
那漢子哈哈大笑,給憨子留了個地址就走了,憨子發現,這地址留的是伊川煙澗村。
充滿好奇的憨子找到了那漢子,發現是村裡一家作坊,只不過,這個作坊的門口總停著豪車,而且那漢子做出來的東西,剛一出爐就被老板買走,說是都賣到了國外。
憨子便留下來,專門負責燒火煉銅,這時他也知道了,那漢子名字叫王四。
戚湘靈心想著,憨子給王四爺做了二十年的燒火工,是王四爺最信賴的人之一,他到這來,跟王四爺到這來一樣,想必要給父親傳話。
所以戚湘靈迎出門去,笑道:“憨叔,你怎麽來了?”
憨子西裝筆挺的從後座下來,招呼司機留在車上,朝戚湘靈咧嘴一笑:“閨女,俺找你爹有點事。”
戚湘靈就領著憨子進了屋,我和薑如月是客人,兩人恐怕多有不便,就主動出門走走,沿著鄉間小路,欣賞起田園風光,滿山青翠,心情也是十分舒暢。
可過了一會兒,戚湘靈匆匆追了上來,面色彤紅,還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薑如月忙問:“湘靈,誰把咱氣成這樣?”
戚湘靈道:“剛才到我家那個穿黑西裝的,是洛陽王四爺的跟班,他進屋裡跟我爹談話,被我給偷聽見了,真氣死人了。”
我說道:“怎麽回事?”
戚湘靈道:“我爹有個師弟,沙洲會上你們見過,那個染棕色頭髮的九鬼井丞!他跑到王四爺跟前,誣告說我爹依舊乾著盜墓行當,還說是勾結外人,你猜那個外人是誰?”
薑如月道:“誰呀?”
“他們指名道姓,謝玄!”
這真是禍從天降,我聽了不由有些遲鈍:“——我?鑽到黑漆漆的洞裡,盜墓?”
戚湘靈也覺得哭笑不得:“對,就是你,趕緊跟我回去,咱們一起到我爹面前問問,究竟怎麽個狀況!”
三人急忙回到戚家,一進門,就瞧見戚東華神態悠閑的坐在那,端著個月白釉的三才碗喝茶,只有憨子在旁邊指手畫腳說個不停。
戚東華見了戚湘靈,笑容可掬道:“你們回來了。”
戚湘靈板著臉冷冷道:“憨叔,我可聽見了,你說我爹勾結外人盜墓!”
憨子生得一張大黑臉,一說起話來肥肉亂顫:“閨女,這——可不是我說,是你師叔九鬼那小子說的,四爺就是讓我來問問情況,你爹那是我哥哥,我能不信他?”
戚東華一拍憨子肩膀,指了指我道:“兄弟,這位,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外人——謝玄。”
憨子打量著我,橫豎看也不像是盜墓的,朗聲笑道:“謝玄,是幹什麽的?”
戚東華穩穩道:“他呀,是舊時月色月先生的姑爺,閉目金睛薑台的徒弟,半尺先生的師侄,我女兒的好友,北邙舊家的客人,古董行裡的小帳房。”
憨子扯著粗嗓門長長“哦”了一聲:“我這次來,就是把我所見所聞,一字不落的匯報給四爺,謝小兄弟是金貴客人,這其中可能確實有誤會。”
戚湘靈道:“那個九鬼,滿嘴都是壞話,心眼兒也不好。”
戚東華忙道:“唉!小女孩怎麽胡亂嚼舌頭,既然四爺讓你憨叔來,就是信得過咱們,我金盆洗手多年,兄弟們都是知道的。謝玄這個晚輩後生,更不可能是下地乾活兒(盜墓)的。”
憨子猛的點頭道:“戚哥說的不假,你這幾年我都看在眼裡,可是四爺終歸派兄弟我走這一趟,我能不能再多了解了解?”
戚東華一皺眉:“你想怎麽了解?”
憨子道:“哥哥,你別皺眉,你一不高興,兄弟我就怕誤會了。咱這都是一家人,我該說的搜說了,四爺讓我來仔細看看,再把現場匯報回去——我在屋裡轉悠了幾圈,甭說洛陽鏟了,鐵鍬也沒幾把,都沒看到個古董老貨,全是這香,一屋子香料,哥哥你真會搗鼓。”
戚東華道:“哦!你再四處看看吧,隨意看。”
就見這憨子邁著方步,仰著短脖子,假意在廳裡看裝潢,忽然問了句:“咱閨女的朋友們,住哪屋?”
戚湘靈不耐煩的領著憨子,到了院子裡,拐進我和如月住的兩間屋子。憨子進去左顧右盼,忽然發現了我的背包,笑道:“這軍用背包瞧著真不賴,質量一定很好。”
戚湘靈氣道:“憨叔,想搜搜看?”
憨子一瞪眼道:“犯法的事兒咱可不敢乾。”
我聽了,雖然氣惱,卻也覺得無妨,自己從來沒做過的事,怕什麽呢?於是拿起背包,主動將裡頭的東西一件件取了出來。
這背包還是索恩在新疆買的,最上面放著玉璋盒子,下面是望遠鏡、繩索、指南針和軍用水壺之類,憨子見都是些戶外裝備,不禁拉長了臉,扭身回到了戚東華身邊。
戚東華問道:“看過了嗎?”
憨子道:“都看了,我會把這的情況如實匯報,哥哥你放心罷!”
戚湘靈卻急道:“什麽如實匯報,憨叔你可別瞎胡說。”
憨子淡定說道:“哪能呢,軍用包兒,指南針、長長的麻繩子,還有我也不認得的機器,這一般人出門旅遊,都用不著吧。”
我隻好將背包拎到戚東華面前,一五一十說了我在新疆的事情,戚東華是吃驚非小。
這憨子突然就不憨了,指著棕色牛皮紙盒樂呵呵問:“這裡頭是玉璋?”
我索性將盒子打開,分別展示了兩件安氏集團內庫的玉璋。
憨子眼珠瞪得圓溜溜,撓著大臉蛋子急忙說:“我知道了,這裡頭絕對有誤會,那個九鬼沒安好心,不知道從哪打聽的,小謝帶著玉璋在身邊,就到四爺跟前煽風點火,這個壞小子。大家放心,我這就回去和四爺解釋清楚!”
戚東華沉著臉,望著憨子跨出門去,也一言不發,只等門外車開走了,才長長歎了口氣:“湘靈,謝玄,你們帶著這玉璋,竟能一路從新疆跑到洛陽,實在危險呐。”
戚湘靈連忙解釋:“爹爹,我算是看出來,原本好好的師兄弟,好好的一家人,看見這玉璋就能翻臉,就能反目成仇,這哪裡是玉璋嘛,就是個塊試金石。”
我也道:“戚叔叔,實在抱歉,不是有意隱瞞。師父薑台和邵喜良教授托付,我才領了這差事。”
戚東華近前看了看玉璋歎氣說,自己認四爺作師父,都幾十年了,憑著這情分,就算師弟九鬼井丞,到王四爺那誣告謝玄是盜墓賊,誣陷我戚東華依舊幹了舊營生,王四爺就肯派人搜查嗎?
戚湘靈道:“這不,還是信了臭九鬼的屁話嘛!”
戚東華道:“此言差矣!”
我問道:“戚叔叔,您是怎麽想的?”
戚東華坐了下來,撫摸著玉璋說:“倘若我不是在土裡滾了幾十年,見到這玉璋,我也會動心,動貪心!那禹王神宮,對旁人而言,充滿無限的誘惑,於我而言,不過又是‘百年塵土鎖連骨’。我師父王四爺,自從撿了塊西周銘文,整個人都醉在裡頭,做夢都幻想著宏偉地宮,及無盡珍藏,我這個老徒弟,也無法栓住他的心猿意馬啊!”
我、薑如月和戚湘靈這才明白,是王四爺對這塊玉璋動心了!
戚湘靈問道:“那……那,他會怎樣?”
戚東華苦笑道:“我那師父,還能怎麽樣。這天下三分,他獨佔一席,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是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卻也是,想怎麽樣,又不能怎麽樣。”
“你別繞口令了,爹!”戚湘靈嗔怪道。
戚東華卻只是說道:“說白了,看他心情。”
坐在一旁的我和薑如月,卻幾乎毫不憂心,畢竟是不斷招來禍患的身外之物,若是被王四爺搶去,那就給他好了。只是薑台他老人家,總想著聚齊玉璋,一大把年紀了還在心裡裝著事情,讓晚輩心裡也沉甸甸的。
這二人把想法一說,戚東華也笑逐顏開:“反而是我們父女多慮,杞人憂天了!”
我說道:“既然是王四爺想要,我在洛陽地界,躲也躲不開!與其這樣,不如戚叔叔帶著我們,主動去見一面四爺,您以為如何?”
戚東華一拍手道:“謝玄,你這心態,在古董行裡不出十年,我敢斷言,幾乎是前途無量。”
“戚叔叔高抬我了。”我笑道:“那就,咱們這樣說定吧。”
戚東華掏出手機,撥了王四爺的號碼,等了好半天卻沒人接。若是直接奔伊川找王四爺,路途有些遙遠,也不知他是否在家。王四爺也不是個忙活人,卻也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找到他,還挺費勁。
於是戚東華想到了憨子,打過去電話問四爺在哪,憨子竟說,王四爺去南極了,這會兒八成在飛往智利的國際航班上,接不著電話。
戚東華不禁呆住:“你開什麽國際玩笑?四爺去南極幹啥?誰陪他去的。”
憨子道:“還不是為了理想!去年有個美國人找到四爺,想買件青銅器擱在辦公室。四爺隨口問人家是做什麽的,誰知道那家夥說,是在南極洲阿蒙森斯科特科考站上班的,這四爺聽了,竟承諾給人家送貨上門!乖乖,他還真去了。”
戚東華道:“不是哄我吧?”
憨子道:“哪能啊,四爺還激動的說,這輩子值了!自己做的東西,能賣到南極,還放在南極點,這簡直是莫大的榮耀,幾千年後的人類到南極考古,發現了中國青銅器,還是洛陽產的——”
戚東華道:“行了,行了。憨子,你告訴我,那謝玄的事兒你怎麽匯報?”
憨子道:“不瞞你了, 東華,四爺壓根不知道這事,不過找尋玉璋,這是我多年來的任務。”
“我懂了。”戚東華道,“廢話就不多說了,你在哪呢?我這就帶謝玄過去,咱們再交流交流,中國傳統的玉文化。”
我在一旁默默聽著,待戚東華掛掉電話,就聽他說,憨子現在越來越精明,嘴裡的話五分真五分假,王四爺在哪咱不確定,是否不想見咱們也難猜,不過現在憨子就代表了王四爺,既然他說在天子駕六古玩城,咱們就得過去一趟。
戚東華從後院車庫開出一輛吉普車,戚湘靈跳上副駕道:“爹爹,我也去。”
戚東華道:“也好,到時候你跑跑腿什麽的,用的著。”
於是我們四人帶著兩件玉璋,直奔洛陽老城區,憨子也在電話裡也說的明白,他在自己的古玩店等著——天子駕六古玩城二樓“大德堂”。
一路上戚東華邊開車,邊與我聊些古董行的軼事,無意間就提到了禹王玉璋的由來,我不禁問道:“東華叔,都說這玉璋的消息,是幾十年前,從王四爺那傳出來的,我也聽說,源頭是一件西周青銅鼎的銘文,那隻鼎不會您老當年倒鬥摸出來的吧?”
戚東華笑道:“你小子真敢問,我倒鬥的時候,跟四爺還認識呢。不過我後來也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隻西周鼎是合法來源,甚至說還有那麽點兒慘烈。”
“合法?難道是流傳有序的傳世品?”
戚東華道:“也不是,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