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師兄，觀中可要藥材?”過了好久，李玄玄才選定了集市深處的藥王廟作為她的“目標客戶”.......

　　她的聲音怯怯的，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手指都在發抖，罩紗下面的臉已然紅得發燙。

　　因為今日對於她來說，完全是就是另一個世界。

　　平心而論，接觸過這些“平民”的經驗，她也不是沒有，以前跟先生在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去老農和匠人交談過，也聽過某些“大匠”介紹他們引以為傲的技藝。

　　但是之前類似的“請教”還有“寒暄”，都是先生已經完成的，她只需要上前施禮，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行禮請教，在一旁觀看就好。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們走到哪裡，都會引起審視和奇異的目光，人們看著他們竊竊私語，偶爾還指指點點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們！！！

　　因為像這種“民”，穿得比她家最低賤的仆人還破舊的“人”，她實在不知道怎麽開口稱呼。

　　而對方穿得比仆人還破，但他們是“良人”，又不像家裡的仆人一樣，一做手勢就過來跪下問娘子有何吩咐，或者自己可以隨意給他們起名字，阿貓阿狗都行。

　　雖然是民，但是又跟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民”不同，當她按照之前所學的禮儀，嚴格按照禮儀所教的“緩步而趨”的靠近，稱呼他們“郎君”或者“老丈”的時候，頓時就會引起對方的驚恐或者嘲諷——

　　就在三盞茶前，當她走向其中一個人，學著在長安的經驗，以“學生”之禮行禮的時候，引來的則是對方的揶揄嘲諷的哈哈大笑。

　　甚至有人專門盯著她，就為看她走路的姿勢。搞得她一度以為自己一步不超過六寸，每一步不能露出腳後跟來，這個自小刻在骨子裡的行走方式是錯的。

　　因為在這裡，似乎除了她，沒有人會這樣走路，包括那些大嫂子小媳婦.........

　　“嘖嘖嘖，那小娘......”耳邊聽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嘖嘖嘖，讓她感覺自己的衣服下面的身體，似乎都被那肆無忌憚的目光給穿透了，羞得她臉已經紅到了耳根。

　　“賴瞎眼，吾有長安所來名物曰肥皂，汝那渾家用其咯吱咯吱一洗，怕是其中妙處，更勝這小娘子也。”

　　“哈哈哈，咯吱咯吱........”

　　走過了半個集市，這咯吱咯吱的聲音，還留在她的腦海中，如同烙鐵一樣，讓她又怕又氣。

　　這種感覺讓她很難受，感覺見到的人似乎都在說自己，那些充斥著耳朵的高聲“交談”，其中的“汙言穢語”，簡直如同她現在靴子上的泥點一樣，刺眼而揮之不去。

　　我不乾淨了，此時小縣主心中惱怒之下，突然想起了她的那位姑母之前的某個觀點。

　　“賤民都該殺！！！”

　　在這一刻，她恨不得殺光周圍的人，隻留自己一行和先生等人。

　　為什麽，還有這種人會活在世上?還跟自己處於同一個地方??

　　這種情況是她以前沒有經歷過的。

　　以前她出行，不是坐在華麗的馬車裡，就是“閑雜”人等已經被驅散，而且她遇到的不是沉默聽令的侍衛，就是彬彬有禮的王孫公子，甚至從出生到現在，為數不多行走在泥土地面的體驗，也是從拜師了這位“先生”之後才變得多起來的。

　　像這樣“獨自”一人行走在街面上，對於可可愛愛的如同小白兔一樣的小縣主來說，還是第一次，她此刻恨不得讓周圍的嘈雜和“惡意”都消失。

　　如果那樣的話多好，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但是下一刻，先生的話又浮現在她的心底:“凡所存在，必有緣由。”“以萬物萬事為師”

　　一時間，兩種觀點不由得在她腦中碰撞，讓她有些應接不暇。

　　先生定在暗處看著自己，李玄玄本來就極為聰慧，知道先生今日讓自己等出來賣貨定有深意，肯定會悄悄觀察自己。

　　如果先生那個故事裡，菩提老祖觀察悟空道人一般.........

　　所以，今日玄玄要拿滿分！！想起了入學之時的那道“難題”，李玄玄精神抖擻，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索著這道難題的“解法”........

　　同時，她還要應付著小豆丁武崇敏，此刻他雖然依然如同剛才那樣緊緊抓住她的手，但是惶恐和無助已經少了幾分，正好奇地看著街邊耍猴的人。

　　老實說，這些耍猴啊，大聲吆喝著的賣藝人啊，並沒有他們平日裡看到的精彩，但是在這裡，卻顯得無比有趣。

　　賣布的，賣牛羊牲畜的，賣野雉兔子還有一系列他認不出的動物的，賣菽豆的，街邊算卦的，賣木器的，都是他之前沒有見過的，還有人們大聲的交談，笑罵還有爭執，讓武崇敏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似乎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般。

　　雖然前面數次“社會”課，他們也來到了孫家鎮，但是都在先生的帶領下遊覽，都是進各種鋪子逛了一圈，也沒有發覺這個鎮子有多少人。

　　還沒有我家大，也沒有我家人多，這個觀點根深蒂固地印在了武崇敏腦海裡。

　　但是今日，他的觀念被顛覆了，看著吵鬧的人群，他覺得——

　　也還有些意思??但是真的糟糕！！

　　那些所謂王孫公子被街邊小吃和賣藝的吸引的橋段，從來都是小說家言，給所謂的“平民”看的，你不會真的以為吃慣了錦衣玉食看慣了各種華麗歌舞的，會真的被這些真心吸引吧，不會吧，不會吧。

　　至於所謂的“喜愛”，無他，只是因為沒有見過有些好奇而已，體會過了就會厭惡起來。這就跟開慣了好車偶爾會對一般的車發出讚歎，帶著新奇和高高在上的態度，而不是真的喜歡。

　　講道理，烤全羊和烤面筋，誰都會知道哪個好。

　　所以很快，武崇敏就被街邊的飴糖餅給吸引了。

　　雖然灰撲撲的飴糖餅比不上他平日裡吃的任何一種甜食，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那個攤子前圍著的那一群“衣衫襤褸”的同齡人，看著他們渴望的眼神，他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

　　“上好飴糖餅，小郎君，何不買兩枚嘗嘗??”對方粗獷的聲音如同鉤子一般，讓本來跟著“大姐”一起往前走的武崇敏停下了腳步。

　　“呈.......”剛想說呈上來，他立刻就被李玄玄拉走了。

　　“今日吾等身上並無財物，待吾等貨物售罄之後，便給汝買，可好?”少女緊緊地拉著武崇敏的手，低聲說道。

　　“昂！”這個奇怪的口癖學自於南雀小師娘，武崇敏因為這個被他娘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他還是改不了，今日她娘不在身邊，他也覺得有些松快起來。

　　而且他也不是哪個以為食物就是廚房出現的懵懂孩童，“見過世面”的他，當然知道這些是要用錢買的。

　　看著乖乖的武崇敏，小縣主不免有些羞愧起來，想著自己平日裡學了先生那些驚人之術，隻覺得自己怕是比一般“凡人”都強，現在連給武崇敏一枚飴糖餅都辦不到。

　　想起先生跟這些“人”打交道的畫面，她覺得也沒有多難啊，怎麽到了自己這裡，就是張不開嘴呢??

　　玉真，要冷靜，想想先生會怎麽做.........

　　比起玄玄，她更喜歡玉真這個名字，因為它不僅象征著自己從此有了新的自由生活。

　　更重要的是，那是先生賜予的啊........

　　想起先生講得遇事莫慌，冷靜分析情況，李玄玄有些羞愧起來。

　　連區區小事都做不好，日後如何做得大學問??還想學著先生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李玄玄抿了抿有些發乾的嘴唇，越發的有些焦躁。

　　走了一路也沒口水喝，她也有些口乾，反覆無意識地念叨著“先生，先生......”她終於慢慢地有些思路。

　　走了這一路，她悲哀的發覺，自己準備的貨物，怕是一大部分賣不掉。

　　因為鄉民所需者，不是上好楊木雕的野獸，也不是草編的動物，而是針頭線腦，還有一些她都沒有見過的日常用具，諸如水瓢，梳子，頂針等物。

　　而她提煉的精鹽和雪花糖，本以為會賣出高價，如今看著鄉民們要思量很久，才從懷裡掏出幾十文錢買上一塊黑如石塊的粗鹽，連他們府上喂馬都不吃的那種，李玄玄就知道，她報以厚望的鹽糖，怕是肯定要賣不出了。

　　而真正能賣錢的，就是南雀小師娘剝的獸皮，雲紈嘉老師紡織的布料，還有先生所製的豆腐乾。

　　但是這些貨物已經被先生以各自賣自己的理由，都給拿走了，說他們也要去賣貨，看著南雀小師娘已經捧著一堆換回來的東西，笑嘻嘻地往集市外走去，李玄玄就有些踟躕。

　　有心想喊她學一學如何賣貨的法子，但是想到這必是先生授意的，李玄玄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讀懂題意的同時，也有些著惱。

　　果然是先生一貫行事也，讓我們自家去悟，去找方法.......早知道，就讓彌彥昨天多刻十幾把梳子就好了，李玄玄暗自生著氣，為自己後知後覺和先生一貫的惡趣味授課方式。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李玄玄趕緊尋了個人少的角落，將自己的想法跟師兄師弟等人討論了一番，準備尋找出一個賣貨的法子。

　　“那牛二一直看著吾等哩，果是吃定吾等面生，不懷好意！”作為其中社會經驗最豐富的的彌彥，立刻察覺出了背後敏感的目光。

　　一聽說不懷好意，精精兒就去摸懷裡的劍，一副你們且等等，片刻之後我就回來，到時候就有錢吃飴糖餅喝茶了。

　　殺盜匪取其財，這一路他做得多了。

　　唬得李玄玄趕緊叫停，說是今日怕是先生“考驗”，若是如此，怕是自己等人回去沒有好果子吃。

　　雖然她也挺想讓那個“牛二”消失的，但是她還是止住了心裡的念頭。

　　講道理，都是十六歲的“老”姑娘了，李玄玄也不是懵懂孩童，在她的心思裡，讓一個“惡徒”消失，也不過稀松平常的事情。

　　“吾等不與他有瓜葛便是。”李玄玄在此重申了一遍今日乃先生考驗，所以得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做事。

　　首先是打探行情，在輕功最高聽力最好的精精兒出去晃了一圈打探了一番行情之後，得出的結論再次驗證了李玄玄的想法。

　　這怎麽辦?這下所有人都有些苦惱。

　　但是他們也不是沒有法子，李玄玄眼睛一瞟，頓時看到了彌彥背上的藥材。

　　為今之計，只有賣些藥材罷.......跟他們商量了一下，李玄玄主意打定，為今之計，他們可先賣出藥材，給武崇敏買個飴糖餅再說。

　　可是，去哪裡賣呢??

　　她來過鎮上，鎮上並無醫家，鎮民看病要去幾十裡外的縣城，看著不遠處的藥王廟，她頓時打定了主意。

　　小病的話，藥王廟的道士也是會治療的，再說很多道士很多時候都兼職算卦和遊方郎中，再加上自己也是道門的，想必應該不難罷。

　　打定主意，李玄玄拉著武崇敏，在精精兒和彌彥的護佑下，一行人徑直走向那藥王廟。

　　今日趕集，藥王廟香火也格外旺盛，求藥的，燒香的，來合八字，祈福的，絡繹不絕。李玄玄先帶著他們燒了香，給藥王真人磕了頭，這才找了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小道士，行了個道禮，低聲問道。

　　“這位.......師兄，觀中可要藥材?”

　　“啊.....無量壽....見過這位.......女，女冠........”聽著對方黃鶯出谷一般的聲音，看著對方行禮時露出的白皙手指，小道士臉漲的通紅，行了一個道禮回應道。

　　一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

　　先生的話總是有禮，這位小道士看著那白皙的手指，不由得神飛天外，立刻幻想著這位帶著幽香的女冠，藏在罩紗之下究竟是何等花容月貌來。

　　“鄙觀.....鄙觀........”有心想說自己觀裡藥材不少，根本不需要，但是問著對方身上隱隱傳來的香氣，小道士根本開不了口。

　　“無量壽！！”小道士的身後立刻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貧道蒼雲子，見過女冠！”

　　“師父........”小道士側過身子，趕緊對著後面的人行禮。

　　就在他身後，穿著一身洗得很乾淨的舊道袍，身材高大清瘦的老道士來。

　　好個老道人，發賽三冬雪，須似九秋霜，手中拿著拂塵，身穿青灰道袍，足登雲鞋，厚厚的月白襪子，單手對著眾人打了個道稽，笑得分外慈祥。

　　那個樣子，跟廟裡的雕像神似，活脫脫的藥王爺轉世，好一位有道全真的模樣。

　　“同為三清門人，便有見面之情，今日有同門造訪，童兒，看茶！”

　　“諾！”小道士慌不迭地行了一個禮，帶著他們前往後院。

　　“謝過道長........”李玄玄行了個禮，突然覺得自己這個決策真是英明。

　　“呵呵呵，老道還要與眾人祈福治病，還請女冠少待，片刻後老道來尋女冠說話，若女冠有事，那時在詳談罷。”

　　“謝過道長！”這時，所有人都對著這位老道士行了禮，跟著小道士前往道觀後院。

　　“山野粗茶，女冠莫嫌。”眾人坐定後不久，小道士就送上了熱氣騰騰的茶水。

　　“此茶不與別茶同，乃鄙觀獨有，內有藥草，吾師山中所采，有生津潤喉之效。”說罷，小道士行了個禮，說了句前院還有事，自己少陪。

　　“謝過這位師兄，師兄自去便是。”李玄玄行禮如儀，心中暗喜。

　　看來這個道觀不愧是藥王真人的廟，連待客的茶水都有藥草，看來今天的自己的藥材有銷路了，看著那位道長慈眉善目，想必也不會壓價。

　　走了一上午，眾人俱都口乾，此時一盞帶著異香的香茶在前，眾人各自吃了一盞，看著旁邊的茶壺，口乾的武崇敏和彌彥又各自吃了一盞，這才覺得這茶果然不同，吃著如此舒服，渾身燥氣盡褪，果然道家仙茶。

　　這大隱隱於市，這蒼雲子怕不是個隱士??當時武崇敏就感歎道，正處於幻想著某天遇到高人傳授秘法，從此縱橫天地間的他，笑著對李玄玄說道。

　　“這天下最大之奇遇，你我早已得之也........”正要給小豆丁講不要羨慕那些傳奇故事， 我們自己就遇到了天字第一號高人的李玄玄，突然覺得眼皮有些沉了起來。

　　是因為自己起得太早或者過於勞累乎?跪坐的李玄玄突然有些跪不住了。

　　但是她看著同伴們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倒也，倒也！”門口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似乎是“某位師兄”正在撫掌大笑。

　　糟糕！！在場社會經驗最豐富的彌彥和精精兒正想站起來，發覺自己頭重腳輕，掙扎了一下，也都委頓於地。

　　吃下吾觀中千日醉，何能不倒??哈哈哈，門口突然走出一個人，正是那老道蒼雲子。

　　“那孩童還是有些武藝之人，還不是落入道長轂中?”說話的人聲音帶著諂媚，正是那站在集市口的牛二。

　　“管他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富貴，在這小鎮之中，照樣為你我魚肉?”看著眾小堆在一角的包袱，再看看那位身段窈窕的女冠，老道士笑得極為慈祥。

　　哈哈哈——牛二，蒼雲子對視一眼，彼此哈哈大笑。

　　然後笑聲戛然而止。

　　噗通，噗通幾聲後，他們也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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