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李南終於明白了兩件事。

　　其一，現代的通識教育究竟有多麽偉大。

　　數學物理化學音樂美術等系統性的培訓，足以讓一個人可以從各種角度來分析一件事情。科學的思維的訓練，讓人學會了懷疑一切的精神。

　　畢竟我愛師，但我更愛真理嘛。

　　其二，就是他想明白了為什麽那些跳崖的主角遇到隱士高人，高人不僅毫無保留地傳授主角神功，手中的天材地寶更是不要錢的送上。

　　如果你長期沒法與人交流接觸，不管你多牛逼的人物，也是會空虛寂寞冷的，此時哪怕隨便遇到一個什麽人，你也會對他心生好感，忍不住生出將肚子裡的一切都倒給對方的衝動。

　　人都是群居動物，天生有傾訴欲和交流欲。

　　舉個栗子，如果後世的李南遇到觀雲僧這種情況，在剛剛認識的情況下，絕對不會生出告訴他真相的想法。

　　交淺切莫言深，更何況是前一刻他和觀雲僧還處於一個貌似敵對的狀態呢?

　　但是李南真的忍不住啊啊啊啊！

　　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可以正常交流的人，自己這憋了這麽多天，當然有一肚子的話想跟對方交流，李南甚至有種想跟這位大和尚聊上一整夜的衝動。

　　此時天色已黑，藥娘已經畏畏縮縮地躲在帳篷裡不願意出來。和尚為了避嫌，選了一個離藥娘比較遠的位置，跟李南席地對坐，隔著火塘交談，似乎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這也算是一種吊橋效應吧，身處的荒野時刻擔驚受怕的人，突然遇到一個可以交流的同類，好感度自然上升得比較快。

　　對他還是對這位觀雲僧來說都是。

　　聽到觀雲僧繼續描述了好一陣他隔壁寺廟那位慧明和尚向佛之心是如何堅定，此舉是多麽的震撼人心，堪比當代玄奘法師雲雲，李南臉上生出一種便秘的表情。

　　哎——該不該告訴他呢?李南此刻的內心充滿了掙扎。

　　雖然李南不知道和尚嘴裡所謂的“南海”是不是後世被稱為“南海佛國”的普陀山，還是傳統意義上的廣西海南那一代，但是無論是哪裡，按照和尚的說法，一年之內光靠徒步，是絕對不可能往返的。

　　和尚在四川眉縣，也就是後世的蘇東坡出生地的那個眉山，無論距離普陀山還是海南，距離放到交通極為發達的後世都不近，更何況唐朝。

　　要知道，這個時代沒有高速，沒有國道省道，無論慧明往哪個方向而去，必須要經過夔門出川之後，或是轉道西南，往海南方向走去，或是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直抵普陀山。

　　如果是徒步的話，在這個道路條件這麽惡劣的條件下，一年內徒步往返，根本不可能做到。

　　而且和尚朝聖，不是像後世驢友一樣，沿著公路走直線距離，可能要翻山越嶺，僅僅一山之隔，就要走一兩天，而且逢廟都要拜，每天還要化緣投宿，時刻擔心盜匪什麽的，這樣算下來，一天走不了幾裡路。

　　唐玄奘從長安到天竺，2400公裡往返都17年，算下在天竺待的時間，路上也是好幾年。

　　無論是海南還是普陀山，直線距離差不多都有2000公裡，僅靠徒步一年內往返，而且還是從蜀道難的四川出發，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敢問大師，汝可知此處距南海，尚有多少裡?”雖然不知道和尚為什麽走到九江來了，但是李南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貧僧尚不知，

怕是還兩千裡有余，此路雖遙，老僧有向佛之心，矢志不悔，定會至南海矣。”　　很好，很好，古人果然都是不識數的。

　　“敢問大師，汝一日可行多少裡?”李南接著問道。

　　“貧僧跋山涉水，一路向南，崎嶇小路也是它，寬敞官道也是它，或一日五十裡，或一日僅數裡，逢廟便拜，體悟我佛精義，算是小有精進。一路之上，見有情眾生，方知我佛門廣大，我沙門中人，則應普度眾生爾。”

　　很好，很好，這種唯心的發言，果然只有信徒才能說出。李南臉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小郎君可是不信?莫看老僧年邁，日行數十裡亦是不難，幼年之時習得技擊之術，等閑豺狼虎豹，三五個人，都不在話下！”雖然觀雲僧看起來不過三四十許，但是在這個時代自稱老僧一點都沒毛病。

　　不是，和尚都這麽愛吹的嗎?李南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你真有這麽厲害，剛剛就不會被我抓住了。

　　看到李南不信，和尚也不多言，隨手拿起李南撿來的那顆鵝卵石，就這麽放到松軟的土地上，吐氣開聲，

　　“哈——”和尚的右拳狠狠地砸在鵝卵石上，鵝卵石當即碎裂成幾塊。

　　我擦，觀雲僧你果然會武功！李南嚇了一跳。

　　想起剛剛和尚乖乖讓藥娘綁住的場景，李南終於相信這位大和尚是個真的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佛家門徒了。

　　如果不是心存慈悲之心，這位和尚怎麽會被自己擒住。

　　這下，李南對於和尚有點肅然起敬的意思了。

　　明明可以一套大慈大悲千葉掌超度了自己這個貌似“淫僧”的家夥，但這位觀雲僧仍心存善念，還願意相信自己有可能是個好人，先觀察自己一段時間，乖乖地被自己綁住，甚至自己給他肉吃這種貌似侮辱的行為都忍下了。

　　他是個真正的和尚。

　　想到這裡，李南正了正神色，終於開口了。

　　“大師可曾想過，汝被那慧明和尚給騙了！”

　　“怎麽可能，出家人不打誑語！慧明師兄品性高潔，有大宏願，大毅力，方可從南海而還，怎會是騙徒，小郎君莫要口出惡語，於小郎君福報有損。”觀雲僧神情激動，但很快恢復平靜，對著李南說教道。

　　到了這個時候，觀雲僧還是想著規勸解釋，擔心李南的“福報”受損，而不是像某些傳教士一樣，來一句“你不相信，一定會下地獄的！”就說明這個觀雲僧天生慈悲。

　　“大師身懷絕技，體質強過常人，一日最多可行五十裡，有時僅行數裡，南就算這些天來，大師日行三十裡，可乎?”

　　“怕是日行不到三十裡爾，不過亦相差無幾。”和尚仔細算了一下，點了點頭。

　　“南聽聞大師言講，南海距眉縣，五千裡有余，且算五千裡，大師日行三十裡，十日可行三百裡，百日三千裡，這五千裡之遙，怕是要兩百日，可對?”李南問和尚道。

　　“理應如此！”和尚低頭算了半天，最後點了點頭。

　　古人的裡程數算起來跟後世不一樣，不是按照直線距離，而是按照實際走得長度算的，往往後世地圖上只有幾百米的穿山隧道，對於古人來說，就可能是數十裡的路程。說是五千裡，和尚自己清楚，怕是實際上還要長不少。

　　“即是如此，若是要往返南海，起碼須四百日，是也不是?”李南低聲說道，臉上的笑容越發綻放。

　　“南聽聞那個慧明和尚，體力尚不如大師，據大師所言，其自承全是步行，而不像大師一般，行至渝州便乘船出蜀，想必路上耗費的時日，比大師應隻多不少，是也不是?”

　　“噝——”和尚長吸了一口氣，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況且南聽聞大師所言，那慧明和尚自去歲六月出發，今歲四月歸來，只花了二百多日，便從南海往返，豈不是大為奇怪?”

　　“這這這——”觀雲僧為之語結，“若是我佛見其心誠，施展大神通，將其送至南海，亦未可知。”

　　很好，很好，這很封建迷信。

　　李南笑了笑，真當我彈幕大神鍵盤俠吃瓜群眾的光榮稱號是白來的?

　　“若是佛祖施展神跡降下，此等弘揚我佛榮光之事，為何那慧明提也不提，若真有此事，慧明和尚不提，便是犯了妄語之戒，何德何能自稱沙門。”聽到這裡，看到觀雲僧臉色有些發白，李南發動追加一擊。

　　“況且那三藏法師其心之誠，其志之堅，佛祖尚未降下神通助其前往天竺，這慧明和尚，比之三藏法師何?”

　　一番話說出，觀雲僧臉色突然變得極為蒼白，雙眼失焦，嘴裡喃喃地念著五千裡，南海之類等半懂不懂的話語。

　　“由南觀之，這慧明和尚乃欺世盜名之騙徒爾，大師一路行來，山水人情俱在眼中，汝之聽聞那慧明法師談那南海佛光奇景，可曾聽過他提半分這一路風土?”

　　觀雲僧臉色更加蒼白，於是沉默不語！

　　“此事真偽如何，大師一路行來，怕是已在己心，南今日與大師一見如故，不忍大師被奸僧所騙，還望大師三思。”

　　“啊啊啊——”沉默半晌的觀雲僧突然發狂起來，如同一隻野豬一樣衝入林中，嚇得李南和藥娘在一邊瑟瑟發抖。

　　“大師?”信仰崩塌的人真可怕，不會真的被自己忽悠瘸了吧?李南看著和尚遠去的方向，試探著喊了聲。

　　除了呼嘯的風聲以外，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很好，很好，此地以後就叫野豬林。李南在心裡皮了一下，覺得很開心。

　　過了半天，林中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傳來，李南又喊了幾聲，發覺全無反應，哎，還是洗洗睡吧。李南朝著好奇地望過來的藥娘比了個沒事的手勢，然後的率先睡下。

　　反正一個能徒手砸碎鵝卵石的家夥，真要對自己做點什麽，自己也抵擋不了。

　　還是睡覺吧。

　　“貧僧心意已定，這便返回蜀中，與慧明師兄對質，勸起迷途知返。”第二天一早，李南就看到自己的帳篷前面坐著一個和尚，正是昨夜發狂的觀雲僧。

　　此刻的他，面容憔悴，身上沾滿了不少亂草松枝，雙眼更是通紅，想必是一夜未睡。

　　來了，來了！李南心中暗喜，表面上依然雲淡風輕。

　　“大師能想通此中關竅，為蜀中信徒不受那欺世盜名的奸僧所騙，當真是極好。南為大師賀，為蜀中信眾賀，為佛門賀！”

　　“小郎君智慧通天，受過高人指點，老僧鬥膽，還請小郎君助貧僧一臂之力！跟觀雲一道返蜀，也為貧僧做個見證！”觀雲僧大禮下拜，額頭都快碰到地面了。

　　“這——”李南面有難色，過了半晌才開口。

　　“即是大師所托，南定會獻一綿薄之力，反正南遊歷天下，此次正好隨大師前往蜀中，觀一觀蜀中人物風流。”

　　“觀雲——謝過小郎君！”和尚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 神情激動。

　　我擦，終於來了。此時的李南，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事情的發展如他想的一樣，昨天在揭穿那位慧明和尚的舉動雖是無意，但是李南後面突然想到，這不就是一個最好介入唐代社會的契機?

　　他這個身份，這個口音，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個黑戶，急切地需要一個唐人帶路，而觀雲僧和尚的身份，正好給了他一個借口。

　　先跟著觀雲僧下山入世，然後慢慢地獲得一個官方的身份，有個僧人做保，可信度也很高，總比自己一個人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強。

　　所以他昨夜才有意無意地，將慧明和尚的行為分析了個底掉，雖然和尚一頭衝入林中他是沒想到的，但是他賭這位和尚會回來。

　　哪怕是為了證明慧明大和尚沒有騙人，他也會回來找自己理論的！

　　惴惴不安地了大半夜，早上起床看到觀雲僧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李南就知道，他賭對了。

　　本想裝出一副義憤填膺地狀態，忽悠觀雲僧跟他一起揭穿那個騙子和尚，但是沒想到還沒有等他開口，觀雲僧就自動開口了，簡直瞌睡了有人送枕頭。

　　計劃通！看著正在幫著藥娘生火的觀雲僧，李南心中有種逮到雞的狐狸的感覺。

　　你就是再狡猾的獵人也鬥不過我好狐狸啊。

　　“大師，南有一計，不知——”李南仔細地盤算了一下心中所想，對著不遠處的和尚開口了。

　　和尚是吧，看我不把你安排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