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界的蕩魂山中，李柃一口氣逃出洞窟，來到外面，發現世界場景已然模樣大變。

　原本他進來的時候就發現許許多多如同時空扭曲的漣漪，那是時空河流之中的關鍵節點，而今陡然加劇，好似洪水咆哮一般，憑空生出了無限的漩渦。

　漩渦之中，一個又一個黑洞呈現，每一處都蘊含著混沌的氣息，令人望之而生畏。

　雖然李柃從來沒有進入過裡面，但卻從一些古籍和前人筆記之中知曉這些東西，那是沒有任何生機的所在，尋常修士踏入其中，立刻就要被時空所放逐，再難重新回到現世。

　李柃不得不避開那些危險的區域，盡量運轉自己以前在夢界之中掌握的縮地成寸，咫尺天涯諸般法術，不斷向外逃去。

　吼！

　如同野獸咆哮的怒吼在後面響了起來，那是蛟龍在逼近。

　此獠足有近千丈長，和李柃所能凝聚的化身相比也不算什麽龐然大物，但卻擁有著空前凝練的質感。

　它在夢境之中呈現出灰色的顏色，一如四周那些水墨山水的質感，但是周身鱗片漆黑，雲霧深重，即便是在只有黑白兩色的單調世界裡面也非常顯眼。

　它周身仿佛有團火焰在熊熊燃燒，翻湧的黑霧便是火苗，幾乎無視周圍那些漩渦，橫衝直撞的撲了過來。

　沿途不斷有異常的悶響傳開，雷霆般的轟鳴之中，畫面扭曲，風景模糊。

　那情形，就仿佛是尚未乾透的山水畫被人狠狠抹糊，徹底的變得一團糟。

　尤其令人心悸的是，它的雙瞳猩紅，兩團大火球似的眼睛之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獸性。

　這似乎昭示著，它所擁有的力量是契合畜類的野性法則。

　不過李柃怎麽看就怎麽覺得不對勁，此情此景，讓他不由自主的聯想到自己是在被瘋狗追咬。

　這種感覺實在太不妙了，他此刻也不得不暫時放棄直接得手的打算，先逃離再說。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夢境仍然還在延續，蛟龍所化的黑影如同夢魘迫近，身上的氣息仿佛充斥著一股陰森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對方的氣息已經近在咫尺，仿佛只要抬手一爪，就能把眼前的李柃撕成碎片。

　李柃暗歎一聲，終究還是運用自己的眾妙化香訣，凝出了一絲無相香。

　瞬間，他的身影就從原地消失，神魂於夢界憑空不見。

　但其實，李柃並沒有真的消失。

　他只是借助此香施展希夷妙法，暫時逃脫了蛟龍的鎖定。

　幾乎與此同時，信靈香的氣味飄散，一道金芒突破界域，被他從遠方的虛空召喚而至。

　這是來自於大乾朝的龍脈之力。

　李柃和燭兀之間其實是頗有緣分的，一切都自大粼江神而始，他甚至還曾進入過神國法域，借用過其權柄。

　此後服食龍魂果，自身也掌握了相應的一道控水法則，雖然始終都未曾派上什麽大用場，但卻也是一份因果。

　最近這段時日，弟子獲封，融入大乾體制，更是接觸到大乾龍脈，對這一新生的事物也擁有了相應的了解。

　可以說，從香火願力到皇朝氣運，當中的解析和運用，他都在不知不覺之中有所接觸。

　此刻施展的便是與之息息相關的請神之法，利用精神和因果上的聯系打開夢界通道，將其接引過來。

　只不過，和過往召請大粼江神不同，降臨於此的是大乾朝的龍脈之靈。

　這本質上也是一種神靈，乃是皇朝國運的守護之神。

　當它降臨的一刻，未曾感受到召喚者的存在，立刻就被宿命之中的大敵吸引了注意。

　妖國龍脈！

　無需李柃引導，金龍咆哮一聲，就衝了上去，瘋狂撕咬起對方。

　妖國龍脈大怒，也發出了如雷的震響。

　兩道龍脈都依本能擁有朦朧的靈智，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和自己同出一源的氣息，如若能夠吞噬對方，必將獲得極大好處。

　但在這同時，自身亦同樣有被對方吞噬的危險。

　這注定了就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這金龍的體型怎麽好像沒有想象中大，力量也沒有能夠碾壓對方。”

　李柃卻是皺著眉看著這一幕。

　他此前的謀劃已經基本成功了，一切盡在掌握。

　然而在利用大乾龍脈的時候，好像出了點問題。

　突然，李柃恍然大悟。

　“我非大乾中人，這方地界也不是京都之類的中樞所在，所能引動的怕是只有越州一隅的龍脈。

　而且這種東西不同於尋常實物，若是位格相近，力量便相同，沒有現實層面的戰爭牽引，誰都奈何不了彼此。”

　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妖國龍脈和大乾龍脈戰成一團，除了顏色不同，道果本源也有所差異之外，各自位格，品階，修為境界都非常接近，短時間內還真難見得勝負。

　這種層面的存在，已經不再是普通修士那般比拚神識，法力，或者對神通法術的掌握了，兩者都能調動一方天地的靈蘊，力量近乎無窮無盡，存在根本又是飄渺的因果和氣運，不像凡胎肉身那樣存在弱點和具現。

　李柃親眼看著，金龍抬爪召喚出一道道雷霆，氣勢驚人的劈落在黑龍身上。

　妖國龍脈所化的黑龍轉眼多出幾個傷口，空中也好似風雨大作，灑出一團團黑霧。

　但轉眼工夫，那些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傷口就如同時光倒流般自動愈合，根本沒有造成絲毫麻煩。

　黑龍以爪牙撕咬金龍，同樣將對方龍鱗片刺破，抓出刀劈般的傷口。

　光芒一閃，火焰流轉，很快就合攏回去。

　風雲激蕩之中，四周的天地元氣激烈奔湧，如同暴雨之下的洪水瘋狂肆虐，一招一式途經之處，到處都變得狼藉不堪。

　看來這兩道龍脈暫時是難以分出勝負了，李柃如今是純以自身法力催動化香神通，也不再細看，轉為朝遠處而去。

　他不走也不行，因為自蕩魂山始，如同水墨的灰黑顏色散了開來。

　進來之時還好好的山水古畫愈發的混亂了。

　有些地方正在褪色，三石草木一起消失，有些地方則浸染墨跡，把構成景物的線條徹底遮掩。

　這裡的整個世界都仿佛正在崩塌，再也難以維持。

　就在這時，有道紅芒閃動，不知從何處而來，如同雷霆般劈在了逃亡之中的李柃身上。

　他為之一頓，精神意志都恍惚了一下。

　心神如同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不斷攀升，上行，飄飛到了穹頂之上，那遙遠深邃，不知何方的深空。

　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藍天白雲，景物鮮明，如同現實一般橫亙在眼前。

　“這裡怎麽會有另外一片天地，而且還呈現出這種模樣?”

　心中疑惑一閃而過，但此間景物的變化快如閃電，幾乎只是眨眼，就穿梭千百裡。

　這裡竟然是一個雲霧渺渺，遍布亭台樓閣，如同天宮仙闕的所在，層層宮殿的中央處，一個散發著萬丈金芒，如同黃金雕琢而成的金樓出現在眼前。

　此一建築耀眼華麗，畫壁飛簷，金玉鋪墊，造型卻甚為古樸，透過大開的門扉向內看去，可見一個尺許來高的小台，如同黃金鑄成的石墩立在那裡。

　黃金台上，一本厚重樸實的書籍漂浮，此書似乎也是黃金打造，擁有著一頁頁如同仙籙的符紙，上面字跡浮動，絲絲墨跡似乎蘊含著莫名的靈機，令人望之而生敬。

　李柃的意識恍恍惚惚，如同幽魂接近此書。

　“此乃天書，吾之真靈所化……”

　莫名的聲音響起，如同夢中囈語，難分男女老幼。

　這個聲音似乎要告訴李柃什麽訊息，說得又快又急，也不管李柃是否能夠理解。

　但就這麽一句之後，仿佛有什麽力量將其從時光長河抹去，仿佛從來未曾出現過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甚至就連李柃記憶也受到了影響，轉眼就要遺忘。

　“……”

　“什麽?”

　對方似乎還在嘗試說話，李柃神魂恍惚，聽不清楚。

　“你究竟想說什麽?”

　“……”

　李柃愈發著急，他此刻的狀態就像是處在半夢半醒之中，照見有人和自己說話，但這究竟是夢中，還是現實，究竟說了些什麽，都渾蒙不清，有種不可言述的感覺。

　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也意識到了根本無法以正常的言語向他傳遞消息，忽的停了下來。

　四周本就無聲，這一回，連那種“依稀可聞”的囈語的仿佛消失不見，時空陷入一片沉寂。

　突然，書頁無風自動，飛快翻轉起來。

　李柃的注意力被其吸引而去，不久之後，便見相鄰的兩頁出現在自己面前。

　“無上高上元始太上玄真上元太光開真洞明十方，玄映諸天金闕，受命總攝群方……三象真形，乘星九元，以某魔神形魄俱到天庭。

　臣**(***)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於玄辛國王都受度，臣**(***)年若乾歲……奉受高上上元元始洞天金剛三五九天元籙……”

　心神牽引的莫名悸動憑空而現，李柃下意識就感覺，這兩頁是仙籙，和自己，妻子都有關聯。

　只是不知為何，姓名，時間都被隱去。

　這不是簡單的擦除或者替換，而是更深層次，無法以言語來描述的消隱遁去。

　就仿佛，從始至終，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過。

　但若真是從未出現，那便是無因無果，無始無終，緣何又會有“被抹去”這種感覺呢?

　只有曾經存在過，才會被抹去，這顯而易見。

　還在思索間，金書再次翻動，又一頁的內容呈現出來。

　“臣白小環……”

　李柃腦中轟然一聲，如有雷霆鳴震，猛的打了個激靈。

　此間無寒無暑，清靜自然，但偏偏，整個人都仿佛墮入冰窟，無來由的顫栗起來。

　徹骨的寒意籠罩了全身，思維都仿佛為之而停滯。

　“我……知道了！”

　仿佛噩夢驚醒，意識一下退出此間。

　天宮仙闕不斷倒退，天穹遠離，萬物渾蒙，身邊種種，又再恢復到了褪色古畫般的灰白夢境世界。

　李柃下意識的抬起頭，往天上看了看，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到。

　“我方才走神了?

　不，我好像被什麽擊中了。”

　這種感覺有些類似夢境回天之後的清醒期，好在李柃多番體驗，已經頗有經驗了。

　他在自身記憶消退之前盡量記住了此前經歷的諸般細節，然後加速往外逃去。

　臨走之前，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黑龍與金龍仍然還在廝殺，遠方的蕩魂山卻像是陷入了虛無的漩渦，整個世界都在崩塌，消失。

　……

　“夫君！”

　再次睜眼時，李柃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

　含香閣中，幔帳垂落，蒲團旁邊，一身華麗宮裝的慕青絲略帶焦急之色，半跪半坐於另外一個蒲團上，垂首看著他。

　“怎麽了?”李柃問了一聲，立刻就發現，自己竟然全身大汗淋漓。

　這可真是奇事，莫說結丹真修，就是尋常的築基之流修成道體，也早已經寒暑不侵，水火難傷，只有極致的精神反應才會牽動這種道體的變化，令得人難以自控，連冷汗都驚嚇出來。

　“你做噩夢了?”慕青絲從袖中掏出一方錦帕，溫柔的替李柃擦拭去額頭的汗珠。

　李柃享受著妻子的服侍，默默回憶此前所見的場景。

　略作沉吟，還是將其細細道來。

　末了，他說道:“夢中所見光怪陸離，有些是自己多心，精神投射，但以我夢道修為，不至於連自己營造的夢境還是他人營造的夢境都分辨不出來。

　而若想要侵入我夢境，強行令我看見那些東西，也不是簡單之事，畢竟我天生魂異，雖然隻得結丹修為，但元神位格，絕對不下那些元嬰高人。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觸動我精神的，是燭兀！”

　慕青絲道:“祂不是早已作古嗎，引導你見這些又有何意義?”

　李柃搖了搖頭，卻是莫名想起了那可能曾經記載過自己與妻子名字的仙籙頁面，還有另外一張特意呈現出來的，寫著白小環名字的書頁。

　她在不久之前還只是區區小妖，如今卻竟仙籙有名，當中差別，不過是曾經服食化形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