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清涼的早晨。
天才蒙蒙亮,老城區內大霧彌漫。
而在一條無人的街道旁,“李記雪懷龍肉面”的攤子,就已經早早地支了起來。
李師傅的妻子正在忙著切菜。
她戴著手套、系著滿是油汙的圍裙,身材微胖,卻很有福相。
至於李師傅,則是一樣的裝扮,但身材乾瘦,正在熬湯。
只見他拿著湯杓在冒著滿滿香氣的湯鍋裡攪了攪,奶白色的濃湯立即徐徐旋轉起來,好看的湯色竟無一絲紊亂或變淡,可見其廚藝頗高。
李師傅亦深感滿意,又杓起一點湯品了品。
這下,他才不由皺起眉頭:
怎麽回事?這湯怎麽有點辣?
李師傅沒怎麽多想,直接就回頭朝妻子大吼道:
“你個臭婆娘!是不是用五色龍的骨頭來代替蜥龍的啦?你不知道那真會死人的嘛!”
而別看李師傅身材瘦,嗓子眼和氣勢可一點也不差。
李師傅的妻子先是被嚇一跳,差點切到手,後就兩手叉腰,更加氣勢洶洶地大聲咆哮回去:
“你個死男人罵誰呢?老娘是這種人嘛?老娘真是那種人還會跟你來這裡嘛?也不看看自己長啥樣!也不好好摸摸自己有幾斤幾兩!”
“你個死婆娘,這大庭廣眾的,你怎麽……”
“我怎麽了啊?我告訴你,我就這樣!我還告訴你,我能嫁給你,那是祖上八輩子積……”
……
然後,二人就這樣當街對罵起來。
冷冷清清、迷迷蒙蒙的街道瞬間喧鬧起來,好像熱鬧的白天提前到來一樣。
不過,整體來說,李師傅明顯處於劣勢。
他罵一句,他老婆能罵回十句,連刀敢扔過來。
李師傅的氣勢很快就被徹底壓住,卻就是不肯認慫,只能強撐著,說什麽也不想輕易丟掉作為男主人的臉面。
幸好,最先忍不住的還不是李師傅,亦自然不是李師傅的老婆,卻是樓上一個還在通宵打遊戲的薩族宅男。
一聲嘶啞狂躁的怒吼驟然從二人頭上傳來:
“你們別吵了——,我都聽不到敵人的腳步聲啦!”
李師傅馬上裝作愕然地抬起頭,後就順坡下驢地撿起刀扔回去,低聲罵了一句:
“哼,我才不跟你一般見識!”
李師傅的妻子意猶未盡地大聲地冷哼一下,卻總歸是先去洗刀,洗完就又連忙繼續切菜。
他們的第一個客人,照常差不多也快來了,那可是個難得純良的勤奮孩子。
至於樓上那位仁兄,聽到樓下篷布下的兩夫妻終於消停,也趕緊回去繼續打遊戲,窗戶都忘了關,一臉焦急興奮。
樓下的面攤內,李師傅又嘗了一口湯,總算大概找到原因,確實並非妻子以次充好,但臉色反愈發沉重。
李師傅有些無力地仰起腰,伸手就在霧氣裡虛抓一把,握緊。
果然,他掌心立馬傳來令人心悸的的明顯刺痛感。
今早空氣裡的核輻射塵埃,好像真比昨天要濃很多。
李師傅接著抬頭看了眼頭頂繡著雲紋的、漂亮卻沒什麽防護作用的篷布,心裡不由有點酸楚:
誒,核彈不就那樣嗎?都試驗過那麽多次了,還有什麽好試驗的?就不能給大家留條活路嘛?
他們可沒能力去租一間能封閉的臨街店面。
老城區的店面,實在太稀有啦!
由於生存空間不斷被外環的實驗區吞噬,
還有內環的各勢力兩面夾擊,人們被擠在越來越狹小空間內。 這陣子別說商業用地,連居住用地都開始嚴重不足。
如今,有些街道已成為只能過人的“步行街”,被他們這樣用篷布搭的簡易商店擠得水泄不通。
幸好中環沒什麽人買得起車且現在也沒太大必要用車,中環就那麽大,才沒引發什麽次生爭端。
許多人更就像牲口一樣被塞進一間間還沒衣櫃大的格子間裡,骨骼和靈魂皆漸漸扭曲變形,變得越來越人不人鬼不鬼。
而李師傅倒不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感到難過。
他和妻子都到這三四十的年紀,在老城區都算長壽的,真都有點活夠了。
他其實更多是在為不能給來這裡吃麵的顧客們提供更好的防護而難過。
他的常客裡面,有很多還是十多歲的學生呀!
這條街上還有一所學校,來這裡吃飯的有很大一部分是那所學校的學生。
而他們夫妻倆,真相當喜歡那些天真可愛的學生。
誰叫他們自己不能生育呢?
實際上,在環境被異常微生物、核輻射等汙染得越來越不堪的底區,別說那些飽受改造試驗折磨的半超人,不少他們這樣的普通人也早失去生殖能力。
並且,這對夫妻倆還都覺得,自己可能是遭到老天爺的懲罰,才會平白斷了香火。
他們過去實際上也自我欺騙過,犯下了一些過程,為的是能安心收下楊威發的黑錢。
還在無法推脫的情況下幫楊威說過話,夫妻倆都有一點為虎作倀的罪惡感。
是故,一查出一直懷不上孩子的原因,他們就幡然悔悟,毅然賣掉雪懷城那間足有兩層樓大的氣派店面,傾家蕩產也要把黑錢全退給楊威。
後來他們就跟著老傅一樣回到老城區,在這個混亂的地方開起這樣一間簡陋卻乾淨的面館。
他們準備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實實做生意。
既是為籌集手術費用,恢復生育能力,要一個乾乾淨淨的孩子,也是為了贖罪。
只是,在這裡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面館後,他們卻反而連要孩子的念頭都不由淡了。
每天看著孩子們臉上難得的、大一點的孩子身上都看不到的、依稀天真的笑容,他們就不由感到自己內心也陽光滿滿,就越來越下不了決心,隨物價上漲提高面價。
他們總覺得,相比那些過分早熟、又難免稚嫩,卻已幾乎看不到任何未來的可憐孩子們,他們自己真是幸福太多。
現在他們已連以前的利潤都幾乎全搭進去,就更別想攢夠手術的錢了。
於是,夫妻倆就乾脆心照不宣地相繼熄掉做手術、要個孩子的心,專心賣面,隻想問心無愧地走完剩下的、肯定很短暫的、卻已很幸福的,堂堂正正的人生路。
突然,霧氣中傳來一聲不雲不薩、奇奇怪怪的聲音:
“類阿欸,麻煩給我一碗紅燒龍肉面!”
說來,這句話真相當奇怪,明明後面一整句都是用薩族語說的,前一個稱呼卻又好像是雲夢話,有點蹩腳和搞笑。
可李師傅的妻子聽了,卻馬上就露出微笑,一種溫暖喜悅的微笑。
無論今天是不是那孩子第一個來,“類阿欸”都是老常客才能喊出的稱呼。
她爽朗地回道:
“好嘞,你先坐會啊!”
“好的,類阿欸!”
從霧中走來的男孩一邊應著,書包也不脫下,就一邊熟門熟路拉開一把塑料椅子坐下,卻正是平時那個最早來的學生。
他坐下就低頭全神貫注地查看通訊器,好像看到什麽稀奇古怪的信息一樣。
李師傅則什麽都沒說,隻眼角反常地有點濕潤。
他熟練地抓起一把面,下到今天味道格外“辣”、格外不符合自己水準的湯裡。
即使知道這鍋湯裡核輻射異常高,他又能怎樣?那個在等吃麵的孩子亦又能怎樣?
在這樣的底區,除乖乖吃下這碗格外“火辣”刺痛的面條、先活下去外,他們,又都能怎樣?
李師傅偷偷擦了擦眼角,認真煮麵。
最後,他能做的,也唯有在面裡多放一點人造肉,並在心底默默祝福到:
孩子,你今年好像也初三了吧!加油,一定努力要考出去,一定要活下去啊!
面好後,男孩也接過就習慣性地、迫不及待地呲溜一口湯。
結果,男孩當然不出意料地被“辣”到吐舌頭。
可他也僅僅愣了愣,緊跟著就開心地喊道:
“謝謝你,類賽候!”
李師傅只能苦澀地笑了笑:
“嗯,你慢點吃!”
“好。”
說完,男孩就真心沒任何介意地一邊吃麵一邊玩手機,即使他清楚知道那異常刺入的“辣”味到底意味著什麽。
和李師傅想的一樣,他,或者說這裡的大多數人,的確都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他唯有一邊吃麵, 一邊默默地在內心,繼續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
趕緊吃,吃完就去學校裡背古大陸通用語。我至少要考上裝甲兵學院附中,至少要考到阿畢列少爺的離島“所羅門”去!那裡才有安全乾淨的環境!為了夢想,我都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但今天,他吃麵的速度還是有點異常,不像他過往那樣,急行軍一般,實在快不起來。
因為,那男孩的注意力正被一個由瀏覽器推送過來的,花裡胡哨的奇怪網站牢牢吸引住。
“我卡魯的,什麽鬼呀?‘以神之名’?這是什麽網站?我又不信神?需要這種破網站幹嘛?搜熊瀏覽器真是越來越不行了,什麽黑心商人的廣告都接!”
想到瀏覽器昨天還給他推送過治療“那能力不行”的醫院廣告,害他被同學嘲笑“是不是真不行”,他滿心鬱悶和憤慨:
“那麽嚴肅的事情,能不能認真點啊!我像不行的樣子嘛?我哪不行啊!我只是沒機會!有機會我能連夜征戰不休!”
男孩狠狠地關閉了,這個可能會救他命的網頁,都沒注意到:
就在其身後的霧氣中,正有兩人頂著一黃一綠、皆發著熒光的頭髮,和布滿血絲的凶戾眼睛,徐徐走來。
那兩人渾身,皆散發著一種比霧氣更冷、比核輻射塵埃更刺人的凜冽氣息。
值此時局動蕩之際,災厄之獸的巨口也已無聲地進一步收緊。
而其中最長的一根利齒,便已悄然抵在在場幾人的脖頸後。
仿佛有猩紅的血滴,正靜靜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