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映照波靜清池,儼然潑墨卷軸的五彩山光水色,又到了午膳時辰,沈舒窈摘了廊下一朵開得鮮豔的芙蓉花。
若蘭帶著侍女們從她身旁經過,紛紛屈膝行禮,搞得她莫名其妙,隨手將芙蓉花別在一個侍女頭上。
王府上下誰人不知沈舒窈得蕭玄奕青眼,已然是他跟前紅得發紫的人,可自從她跟蕭玄奕同桌用膳後,
王府眾人對她的殷勤周到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仿佛讓她落入迷茫的雲霧之中,完全鬧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得如此高規格對待?
不就是和他們王爺一起用膳而已,為什麽會讓他們如此興師動眾?
她原本也是不願與他同桌,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帶著無形的威壓,與這樣的人在一起會讓人心生壓抑,惶恐畏懼。
可後來發現他其實也沒有那麽難相處,這大概就是熟悉之後的感覺吧,因為有時在匯報案情的時候恰好遇到飯點,是以也留下了一起吃過幾次飯。
雖然說他是身份高貴的皇族王爺,與沈舒窈這樣一個普通的民女同桌吃飯確實令人匪夷所思。
但是就是因為她有足夠的膽量敢與他一起吃飯,才讓王府眾人對她充滿敬意,或許就是他高貴的出生才會讓眾人感到的那麽的遙不可及。
蕭玄奕執起酒壺走到窗外簷下懸掛的鳥籠前,往竹筒水槽裡倒了一些酒,醇馥幽鬱的瑤池玉液撲鼻而來,只見那隻七彩鳥揮舞著翅膀,一下子就蹦到水槽前,低下啄酒喝,著實活波可愛。
沈舒窈這才確定,上次他隨口一道是玩笑話竟然是真的,原來這鳥是愛喝酒的,光聞這酒的香氣便知此酒尤為烈性,她好奇地問:“它把酒當水喝會醉嗎?”
蕭玄奕將酒壺放在桌上,“我將它帶在身邊八年,在這期間它一直都是把酒當水喝,且每日最少也得是一壺,卻從未見它醉過。”
“這也太神奇了。”自古以來海量的人何其多,卻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海量的鳥類,光看它玲瓏的身形就令人匪夷所思,若非親眼所見,她真是不敢相信。
他在侍女端著的銅盆裡淨了手,接過麻巾擦手,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穿的男裝,隨口問道:“今天要出去?”
“嗯。”她在他的下方落座,“一會兒去玉瓊樓取錦繡的畫像。”
蕭玄奕微微點頭,緩緩而坐,沈舒窈看著滿桌精致的菜品,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日漸圓潤的臉龐,她覺得自己應該自律一些,至少輕盈靈巧的身形能讓她在遇到危險逃跑時矯捷許多。
用完膳後沈舒窈便出府了,因天氣依然炎熱,所以她決定選擇一條捷徑,她騎著小斑馬穿過東邊拐角的巷道,在路過碼頭時,看見好幾個壯漢頂著烈日正在給貨船卸貨。
各個肩膀上扛著沉重的麻袋吃力地從甲板上走下來,大汗淋漓的臉色緋紅一片,衣襟以下全部都被汗水打濕了。
然而,恰在這群人當中沈舒窈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去扛麻袋的人,一個相識多年對她頗為照顧的人。
他頭髮凌亂,被烈日炙烤得黝黑的臉上汗下如流,他的個頭在人群裡中算是比較高的,可是肩上的重物卻也壓彎了他的腰,再也不見從前的挺拔了。
這樣的人不由地讓沈舒窈心頭泛起一絲酸澀,她飛身下馬疾步奔去,“林大哥......”
沒錯,此人正是淮州衙門捕頭——林義為。
而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林義為聽到這熟悉的呼喊聲,登時一震,扛在肩上的麻袋倏然落地,他抬起頭瞠目地望著眼前清婉的女子,良久之後,道:“沈姑娘。”
這時,碼頭把頭氣衝衝跑過來,用鞭子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林義為你個鱉孫,趕緊把麻袋扛起來,這裡頭裝的可是秦公子為他正議大夫的爹準備的壽辰的物品,若是被你摔壞了,老子都要跟著你倒大霉。”
聞聲,林義為唯唯諾諾地連身應道:“我這就扛起來。”
說著,他就躬下身去扛,許是太過勞累了,費了好大的勁也沒能將麻袋重新扛起來,沈舒窈趕緊上前幫忙,手還沒觸到麻袋就看到一記長鞭甩了過來,“啪”地一下抽在林義為後背上,淡薄的粗布衣衫頓時驚現一道醒目的血痕。
沈舒窈驚愕,他明明是會拳腳功夫的,如今如何要忍氣吐聲扛著這一鞭,她剛要發聲,林義為救朝她搖搖頭,而後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霎時,又一記鞭子甩過來,沈舒窈終於忍不下去了,藏在袖口的匕首倏地滑到掌心,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抬手往半空中用力一劃,“嘭”地一聲長鞭在半空中硬生生斷成兩截。
碼頭把頭一見鞭子竟然讓人割斷了,氣得裂眥嚼齒,“臭娘們,你是想找茬,兄弟們給我上。”
說罷,不知從哪冒出來幾十個手持棍棒鐵鍬的壯漢,凶神惡煞地將兩人包圍,林義為見勢不妙,急道:“沈姑娘,你快跑。”
沈舒窈側首看了他一眼,問道:“我若跑了,你怎麽辦?”
“他們不會拿我怎麽樣的,你快走啊.......”他急得將肩上的麻袋扔下,因情緒激動使得額頭的青筋暴漲,一直不停地催促他。
“林大哥,憑你我的交情,你認為我會棄你不顧而臨陣脫逃嗎?禍是我闖的,當然應該由我來解決。”
為首的把頭聞言長笑,抬手輕輕一揮,“好大的口氣,都死到臨頭了還逞強,那就讓我送你們到陰曹地府做一對感人至深的好兄妹。”
話音落下,整個上空充斥著陣陣殺氣,林義為額頭上的汗水簌簌而下,顯然他很緊張很糾結,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迎戰。
若是與他們撕破臉面,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尋得的活計,可若是不應戰,就意味著沈舒窈有性命之憂,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突然,沈舒窈掏出一塊金令,舉過頭頂,高亢道:“晉王府信令在此,見此令如見晉王殿下親臨,爾等若敢輕舉妄動藐視皇族,必定身首異處累及家人。”
她手中的金令在陽光的照射下光彩四射,璀璨光芒閃爍得令人睜不開眼。
頃刻,所有人丟下手中的家夥式紛紛下跪叩拜,碼頭把頭更是嚇得渾身哆嗦,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弱女子居然有晉王府這個大靠山,聲淚俱下地一個勁兒地磕頭認錯。
沈舒窈見及時製止了一場暴亂,心有余悸地長舒了一口氣,斜睨到林義為,此刻的他呆若木雞,很顯然他也被晉王府的金令鎮住了。
直到沈舒窈喚了他幾聲,才將他從呆愣中拉了回來,然後對她說:“我們趕緊離開這吧。”
她問他:“林大哥一天的工錢是多少?”
還不等林義為回答,領頭把頭趕緊抬起袖子猛地擦了一把眼淚鼻涕,聲音嘶啞道:“碼頭扛麻袋的苦力原本一天的工錢是三十文,可這位林兄弟任勞任怨從不言苦,是以我覺得應該給他算四十文一天。”
嗬!這可真是見人下菜碟,多加的十文乾足一個月也才不過一兩銀子而已,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多慷慨大方一樣,沈舒窈轉首問林義為,“工錢是按天結還是按月結?”
“新來的都是按月結。”林義為低聲答。
從早到晚累死累活就這麽點錢,居然還要按月結,這不擺明在就是欺負人嘛,林義為明明也是常年混跡在官場的人,如今為何會過得這麽憋屈?
沈舒窈不知道她離開淮州之後他都經歷了什麽,可眼下並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
她轉過頭望著把頭,淡然道:“林大哥在你這兒幹了多久?”
把頭趕緊將褲腰裡的冊子拿出來,雙手顫抖地翻著,一頁一頁仔細地看,然後在其中一頁上停住,手指哆哆嗦嗦地往右滑動,“林兄弟是上月初七來的,到今天正好一個月。”
然後他就從錢袋裡掏出銀子遞給林義為,討好的嘴臉地說道:“林兄弟這是你這個月的工錢。”
“謝謝把頭。”林義為趕緊將銀子收了起來,“我這還差半天才滿一月,您放心我一定會把活兒乾好,不辜負您多給的十文錢。”
把頭笑得比哭都難看,連連擺手,“不打緊的,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家休息,等你休息好了什麽時候來都可以,工錢還是照發,就按一天一接。”
沈舒窈離開淮州不過三月而已,如今的林義為全然沒了當時在淮州衙門時的威風的氣勢,轉而是處處謹小慎微,讓她心裡十分不得勁,更不忍心見他就此萎靡下去。
她製止住林義為正欲扛麻袋的動作,“林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錢?”
他低下頭不說話,垂在雙側的手緊緊攥著粗布衣角,她頓時明白了,於是側首對碼頭把頭說:“老板,我代林大哥請半天假。”
那把頭見沈舒窈並沒有要為難他的樣子,頓時激動的點頭如搗蒜,“快回家歇著吧,幹了這麽久也累壞了。”
然後,沈舒窈牽著馬跟林義為離開了碼頭,她將身上僅有的一百兩銀票拿出來交給他,“林大哥,我身上就這麽點錢,你先拿著用吧。”
他遲疑地接過銀票,感激道:“沈姑娘,你放心,這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不必還,這些年你對我的關照遠遠重於這點兒錢。”許是經歷變故後,沈舒窈對於林義為這位老友的出現顯得尤為感慨,“你為什麽會來京城?嫂子生的男孩還是女孩?”
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孩子沒保住流產了,你嫂子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我這次來京城就是帶她來看病的。”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麽缺錢了,京城雖然遍地名醫,但是診費亦是天價,像這種在淮州城都看不好的疾病,肯定非常棘手,是以光他掙的那點錢確實不夠看病。
沈舒窈默然了許久才問:“徐叔身體還好吧?”
“徐大人兩月前病了一場,他的家人不忍他如此操勞就勸說他回鄉養老,後來他病愈後果真就辭官帶著家人回鄉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淮州的日子,看見那個整天跟在後面風塵仆仆的小丫頭蓮兒,這一刻她的眼突然紅了,她不想讓林義為察覺到她的變化。
她一直仰望著長空絢爛的驕陽,耀眼的光線刺得她雙眼生疼,直到陽光將她眼眶裡的水汽都蒸發掉了,她才垂下眸,徐徐開口,“你現在住哪?”
“就在東市賣馬鞍最裡面的巷道裡,恰好今日遇上就到家中坐坐吧,前些日子你嫂子還念叨你,說來京城這麽久了怎就沒碰到沈姑娘呢?”
“這麽一說我倒是饞嫂子做的玉尖面了,反正現在天色尚早, 那我就去你家坐坐?”
由於林義為沒有馬匹,沈舒窈亦不好意思騎馬,於是兩人就步行朝東市方向走,直到半個時辰後才走到賣馬鞍的地方。
沈舒窈牽著馬跟著林義為走近那條小巷,斑駁的牆壁,矮破的一長排小平房,狹窄的道倒是十分乾淨,看得出來住在這裡的人亦是什麽愛潔,正是因為潔淨才讓破敗不堪的屋舍有了些許生氣。
他在一間小屋舍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約莫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裡面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少頃房門打開,林義為笑著對裡面嬌小玲瓏的婦人說:“暮秋,你快看是誰來了?”
說著,他便退到一旁,暮秋見到站在門外的沈舒窈,笑著趕緊出來,拉著她的手道:“哎呀,沈姑娘,我終於把你給盼來了,你都不知道我到了京城有多想見到你。可是你林大哥並不知道你住在哪?我們也就找不見你,今天你能來這兒我真是太高興了,你不知道我在京城一個人也不認識,只要你林大哥出去上工,我就隻好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帶在屋子裡。”
“現在好了,終於找到你了,以後我有什麽心事再也不怕找不到人訴說了。”她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看我盡顧著高興你,都忘了把你請進屋裡坐,走,咱們進屋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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