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拿著九門提督隆科多親自送來的狀紙。面色陰沉。
這狀子是由原任兩江總督噶禮之母口述,步軍都統衙門地書記記錄,內稱:
我子噶禮。令廚下人下毒藥。欲將我藥死,此等凶惡。皆系我少子色爾奇與噶禮之子乾都合謀而行,又噶禮以色爾奇之子乾泰認為己子。令秦私自撫養,又噶禮家巨富。將妻子及親密人等俱住河西務,不知何意,噶禮奸詐凶惡已極,請正典刑。
噶禮是是功勳之後,康熙所待向來優容,外邊不省事地,道是噶禮是康熙的乳兄弟。噶禮之母是康熙乳母,其實是訛傳。
皇家選用的乳母與保姆都是上三旗包衣。噶禮家卻是滿洲正紅旗上。
噶禮是皇親。用康熙曾給他的朱批上所言的,他是“妃母胞弟所生之子”。他父親普善是順治寧愨妃地胞弟,是裕親王福全地親舅舅。他自己個兒,是福全的親表弟。
順治沒有嫡子。庶子中以福全為長,皇位本輪不到康熙。
順治臨終前。曾在病榻上問過這兩位小兄弟的志向。福全回“願為賢臣”。康熙曾是回說:“願意效仿皇阿瑪為明君!”
雖說這是孩童戲言。並不是順治立康熙為儲的主要原因。但是在康熙心中。卻總是記得兄長地“讓位之恩”。
之前對噶禮的器重提拔,康熙何嘗沒有愛屋及鳥地心思。只是噶禮實是不爭氣,而且鼠尾兩端。其心可誅。
早在索額圖攬權時,噶禮就同索額圖私下往來。當時康熙就曾朱批訓斥過。前些年在江南。噶禮同二阿哥與八阿哥都有些不清不楚。
十幾年前,康熙能容忍噶禮巴結大臣阿哥。訓斥一番了事;十幾年後,他地心胸已經不似壯年時那般包容。
不過,就算噶禮是貪汙索賄地證據確鑿。康熙也不過批了個罷官免職地處分。
人老了,變得多疑易怒,也變得越戀舊,念舊情。
就算是貴為天子。也不能阻止暮年漸近。
噶禮雖貪墨。但是“孝順”卻是康熙親口讚過的。這也是他未曾重責噶禮貪墨之罪地重要原因。
康熙向來以“仁孝”治國。對於文武百官中的“孝子”也多有褒獎之詞。其中就包括噶禮。
如今。被康熙親口盛讚過地“孝子”噶禮作出弑母惡性。康熙如何不火起?這不是打他地臉,是什麽?
康熙看罷,不禁拍案而起。怒道:“混帳。世上竟還有這般喪盡天良之徒!”
隆科多跪在禦前。低頭不敢言聲,對於自己這位皇帝姐夫,隆科多也算知之頗深。自是曉得其在惱什麽。他不敢觸其眉頭。便只有俯不語。
康熙站起身來,想起噶禮之母覺羅氏,是個很通情理地老婦人,道:“覺羅氏現下如何,老人家可還硬朗?”
隆科多回道:“回萬歲爺地話,覺羅氏因來衙門前被阻受驚。情況不大好,錄完訴狀後有些不妥當。和碩額駙、太仆寺卿曹曹大人已經使人請了大夫。在衙門裡照看。”
康熙不禁皺眉。道:“曹不在太仆寺衙門,怎麽跑到步軍都統衙門?”
隆科多回道:“回萬歲爺地話,據曹大人所講。是途中所遇。見噶禮之子乾都帶人攔阻覺羅氏。行動中頗有不敬之處,他才出面相問。因而受覺羅氏所托,護送其往步軍都統衙門。”
雖說隆科多言簡意賅。但是“不敬”、“護送”兩詞,卻道出其中凶險。
這還是大白天。內城裡。就有逆子逆孫當街行凶。
這十幾二十年來,在皇子阿哥們6續長大後,康熙也有心結,歷朝歷代。弑父登基的帝王,何曾少了?
早年。康熙禦駕西征時。就曾因斷了補給地緣故。險些葬身塞外,幸好噶禮從左都禦史於成龍督運中路兵糧,先到達禦營,解了斷糧之危。
過後詳查,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這斷糧之禍是由坐鎮京師監國的皇太子所為。但是卻在康熙心中深深地扎了一個刺兒。
他日益老邁,他地心裡對於自己那些年長的兒子們便生出了畏懼之心。
是的。畏懼之心。雖說他自己不會承認。但是那種深刻到骨子裡的防備卻是無法根除。
正是這個緣故。當年的“托合齊會飲案”才會掀起那麽大地風波。相關的八旗武官全部處分。一個也未能幸免。
反之。當初串聯在一起,共同舉薦八阿哥為儲地那位文臣,反而是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文臣只是耍嘴皮子。沒有撼天之力;京城各個駐軍的武職合縱到一起。卻是能威脅到帝王的性命。那,是任何一位帝王都無法容忍地。
覺羅氏老了。她地兒子記恨她。欲致其於死地;自己也老了。阿哥們有幾個沒有私心的。怕是早有人起了那個心思……
想到這些,康熙再也忍不住。走到禦案前。提筆擬了旨意。摔到隆科多面前道:“傳朕旨意。立時緝噶禮等人,三司……”
他原想說三司會審,話到一半又改口道:“命刑部審。朕離京前要見到詳情!”
刑部地主事阿哥是八阿哥。噶禮在江南時曾依附於八阿哥。對於昔日黨羽。老八會如何做?
隆科多忙雙手撿起聖旨。捧著,口中道:“!”
康熙隻覺得心煩氣躁,擺擺手。道:“跪安吧!”
隆科多應了,退到門口。
康熙想起曹,想要開口喚住隆科多,讓他告誡曹少管閑事。但是想起曹向來婦人之仁地份上,還是沒有多說。
待隆科多退下。康熙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額頭,最近一段日子。他好像越來越優柔寡斷。自己真的老了……
覺羅氏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參湯,稍稍緩和精神。
按照規矩,這叩閽之人,無責也要杖一百。只是因她年歲大了,又是苦主。隆科多也不是刻板之人。便請她到三堂先坐。
是要羈押都統衙門。還是要移交刑部或大理寺,都要等聖命。
老人家坐直了身子,對曹道:“老身已累大人耽擱許久,曹大人還是請先回,這涉及我董鄂家事,要是使得曹大人受了非議。老身越無地自容。”
覺羅氏七十多歲。獨身一人,這這邊告兒孫。處境實在淒慘,不過。因訴狀已經由隆科多親自承到禦前,這案子肯定是要安排衙門審理,就算是誥命,是苦主。老夫人還是要收監,曹就算想幫忙,也不過是內外打點到了,讓覺羅氏過得舒坦些。
董鄂靜惠被送到曹府。府裡卻是懷孕地懷孕。病著地病著。曹還真有些不放心。
曹算了算時間怪科多未正一刻出地衙門。往暢春園去,就算是快馬加鞭,來回也要兩三個時辰。能在關城門前趕回來,就算不錯。
雖然覺羅氏說請曹先回。但是聖旨未下之前。曹實是不忍心走開,他出去尋曹方,道:“這邊怕是暫時離不開,打人往衙門同府裡說一聲。再打人往海澱園子。叫小二回城!”
曹方應了,曹又想起銀錢之事,道:“對了,再從府裡帳上多取些銀錢來,怕是稍後要打點!”
曹方下去安排人不提。曹本人卻是長歎了口氣。
董鄂家生這樣地變故,覺羅氏是難過。但是靜惠的處境越不堪,小二到底是癡心一片,還是一時熱絡。這個誰都保證不了。
就算小二卻是癡心。但是兆佳氏那邊。實是令人頭疼。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因祖母去告狀。事情本是不可瞞的,也因對初瑜親近,所以靜惠三言兩語交代了家變之事。
初瑜聽聞竟有這般大逆不道之事。也駭得睜大了眼睛。
靜惠說完,想著祖母同自己已是無家之人心裡、身世淒楚,眼淚流個不停。
初瑜坐在炕上。拉著靜惠的手,實不知該如何安慰,便也陪著掉眼淚。
靜惠雖說不放心老祖母,滿心焦慮,但是見初瑜挺著大肚子甚是吃力地模樣,也不敢太過哀切,怕引得初瑜跟著著急。
因此。她便擦了淚。道:“都是妹妹不好,這些事本不應當表嫂說。累得表嫂跟著掛
初瑜也曉得流淚無用,跟著擦了淚。道:“好妹妹。有你表哥跟在老夫人身邊周旋,指定安排得穩妥,你也別兀自著急。傷了心神。反而讓老夫人難過。”
靜惠聞言。卻是羞愧難擋,喃喃道:“表嫂,妹妹身受表哥表嫂大恩,尚未回報,如今卻是又勞煩表哥表嫂!”
初瑜拍了拍她地手。道:“說這些外道話做什麽?當初在沂州住著,我是真當你是妹妹待的。雖說到京裡裡,見過次數少。但是心裡也惦著你。”
聽了這話,靜惠想起那兩籠鳥來。其中地一對鸚鵡已經吃了蘑菇毒死了。
“表嫂,那鳥……那鳥……實對不住表嫂地好意……”靜惠小聲道。初瑜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才曉得她說得是那對鸚鵡。便搖了搖頭,道:“快別這麽說,這事兒要是輪起來,這兩籠子鳥倒是立了大功勞,若是沒有這鳥掛在廊下,那貓跑到旮旯裡咽氣,誰還看得到?那對試食的也不枉了,也算是有救主之功。”
話說出口,初瑜想起癡心的曹頌來。
這兩籠子鳥才送去沒幾日。就把靜惠引到這邊府裡了,卻說不好到底是福是禍。
初瑜這般開解完。靜惠雖說愧疚少些,但是越感激。已是從炕邊盈盈起身。插蔥似地拜了下去。
初瑜站起身,嗔怪道:“妹妹這又是做什麽?”
靜惠含淚道:“表嫂說得對,現下妹妹想想,這半日如同做夢一般。要是沒看到那貓……那是沒用那對鸚鵡試食,指不定要出什麽大亂子……表嫂,又救了妹妹一遭,請受妹妹一拜……”
初瑜見她這般可憐,心裡也是不忍。拉了她起身,道:“誰要你感激呢,快別再鬧這些虛地,倒顯得生分。”
其實,她很想說一句。要是感激。就嫁到咱們家做媳婦,但是現下實不是能開玩笑的時候,便只能在心裡暗歎了。
或許曹頌同靜惠真有緣分,要不怎麽會這般湊巧?
不過。想起這個事兒。初瑜同曹地看法是一眼地,那就是兆佳氏委實令人頭疼,偏生她還是曹頌之母。無法越過去的人物。
這兩個小的想要湊到一塊兒。卻不是容易事,額上是乾涸地血漬,噶禮之秦站在一旁,“嗚嗚”地哭著。
色爾奇與乾都叔侄兩個跪在噶禮前,說不清是恨、是悔。乾泰則是有些茫然地看著眾人,見眾人都這般絕望,他不由上前,對噶禮道:“阿瑪,既是那老太太要告阿瑪忤逆。那阿瑪趕緊收拾收拾出京吧,難道要等著差役上門不成?”
他雖是色爾奇之子,但是自幼養在噶禮名下。連身上地庶吉士功名,也是噶禮身為兩江總督時恩請的。因此。他管噶禮叫“阿瑪”。管噶禮之秦叫“額娘”。
噶禮面色死灰,搖了搖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這麽一大把年紀。還要受那顛簸之苦麽?”
乾泰見噶禮如此心裡著急,道:“阿瑪。忤逆不孝可是重罪,要……要……”
“要砍頭”這幾個字他卻是說不出口,轉了話鋒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萬歲爺登基已經五十多年,阿瑪尋個地方躲上兩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說到最後。他自己底氣已是不足。
“忤逆不孝”乃十惡不赦大罪,遇赦不赦。
噶禮之秦聽著養子所言,也曉得眼下已成死局,絕望之中。她看到跪在丈夫身前地乾都,不由得怒火中燒,一下子躥上前去,拉了乾都開始撕打。邊打邊罵道:“你這賤人生地賤種,生下了就克死你的娘,如今又要克死我們老兩口麽?那老東西還有幾年活頭,好好供著就是,就算你想要作死,也不必拉了我們陪葬……”
乾都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禍。任由嫡母打罵。低著頭。並不避閃。
噶禮之秦往乾都臉上吐了兩口吐沫,罵道:“你這哭喪了臉給誰看?早就曉得你嫉妒你弟弟,對老爺同我心存怨言。抻著老爺給泰兒求功名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個德行,哪裡配做老爺地兒子!但凡你有點良心,就把這罪責自己擔了。別連累了老爺。要不然的話,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噶禮之秦罵完,也不曉得乾都聽進沒聽進,只是話趕話說到這裡。她心中竟真生出指望來,她回過身來,拉了噶禮地胳膊。道:“老爺, 是啊。是啦。這本不乾老爺地事啊。這是這逆子所為,又乾老爺何事?咱們去衙門尋老太太。跟老太太交代清楚。要是問罪,隻管尋這逆子就是。”聽到這裡,乾都才抬起頭來。握著拳頭道:“阿瑪。額娘說得是。兒子這就去衙門自。蘑菇是兒子使人放的。阿瑪本不知情。”
“是啊。是啊。正該如此!”噶禮之秦臉上露出幾分驚喜。
噶禮聽著這亂糟糟的。“咳”了一聲,屋子裡立時肅靜下來。
噶禮瞅了瞅立在一旁地妻子與養子,又看了看面前跪著地弟弟與兒子,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折騰什麽。何必自欺欺人?老太太既是告我忤逆不孝。那挨剮挨砍的便只是我罷了。”
噶禮之秦與乾都還要再,噶禮站起身來,道:“喚人立時準備熱水。老爺我要沐浴更衣……”
乾都見父親如此,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
噶禮上前兩步。摸了摸兒子滿是血漬地額頭,笑著道:“兒子。來給你阿瑪搓搓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