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洗塵庵在這一天顯得尤其不尋常,別院裡八年來從未出戶的女客今日打扮得格外清爽,淡青色連衣裙沒過膝蓋,黑色的長發隨意在腦後綰成髻,八年似乎未在她尚顯年輕的容貌上留下痕跡。三十三歲的女人,卻似少女般躍進慧音大師的經堂,一雙鳳眼波光流轉,笑意盈盈:“媽。”
跪在佛像前的老尼敲魚的手倏地一滯,又立刻恢復常態,緩慢而又節奏的敲打起來。老尼繼續念誦著不知名的經文,對女子的呼喚置若罔聞。
女子倒不介意,徑直蹲坐到慧音一旁的布墊上,抬頭凝視頭頂直達房梁的菩薩,緩緩開口:“媽,自打我記事來,似乎您就一直是這樣的,無悲無喜,吃齋念佛,心無旁騖。”
慧音眉頭微動,不予回應。
“我想沒關系啊,下雨了別的孩子有媽媽送傘,我和哥卻有專車接送,多麽好;生病了別的孩子有媽媽噓寒問暖,我和哥卻有私人醫生,多麽好;寫作文寫我的媽媽······別的孩子花心思寫了幾百字,我和哥卻能用一大堆零食玩具找人代寫,還是優秀作文,多麽好啊。”女子嘴角上揚,卻漸漸咧成悲哀的弧度,“所以啊,下雨時,會有對兄妹躲開私家車在橋墩下擁抱著大哭;有對兄妹生病了,病的那個在房內大吵大鬧叫媽媽,望風的那個就在門外不讓醫生進去;有對兄妹在老師當著全班誇獎作文寫的好時,卻紅著眼睛衝向講台撕碎作文本結果被罰站······”
慧音終究沉默下來。
“媽,你真狠心。”女子轉過頭去看著用複雜的眼神同樣看著她的慧音,笑出了淚。
“容恩,你恨我?”
女子用擁抱回答了她。是啊,她恨透了這個母親。
直到她為人母,直到她步上她母親的後塵,她才幡然醒悟——
可憐的女人。
“媽,我真的好怕謬生恨我。”
“我明白。她不會,”慧音溫柔的拍著女兒顫抖的背,“你做得比我好。”
容恩漸漸離開她,擦乾眼淚朝著她滿面皺紋的老母眯著眼笑了。
慧音有種錯覺,似乎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敲開她房門小心翼翼的喚她媽媽。她那時接著做了什麽?
她說,容恩別鬧,去找哥哥玩啊。
她那時該回頭看看的,那個膝蓋摔破了等著被媽媽安慰的小女孩。
她怎麽沒回頭呢。
這個小女孩如今卻帶著顆千瘡百孔的心說了句令她無比心碎的話。
容恩說,是呀,我比你更狠心。
江鄴醫科大學有學生在食堂閑談時談及一件趣事,說是那日有一名青衣女子向他詢問校長辦公室的方向,模樣與白行義校長倒是相似得很;巧的是聽的這位那天恰恰要去聽校長的講座便將女子領了過去,這女子倒也奇怪隻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表情不好形容,像是笑,卻又皺著眉,直到他以為她大抵是要等講座完了和校長打招呼時她卻提前離開了。兩人猜測二人多半是親戚,大概是有過不去的心結吧。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翌日還有一青年流浪漢打著呵欠來到附近派出所報案說一女子前夜自殺投河,警察破口大罵:“你他媽竟然見死不救?!”
流浪漢一臉無辜:“我不會游水啊!”
“那你怎麽才來報警?!”
流浪漢更無辜了:“她給自個兒腳上綁了石頭,早沉河底了,你們半夜去撈也沒用啊!”
沒人知道出現在兩個地方的青衣女子是否同為一人。
只是洗塵庵的別院裡住了八年的女客突然就沒了音信。庵裡的師父們都在暗地裡議論此事,唯有慧音大師和另一位小施主平靜如常。 但閑言碎語總能找到突破口。
一日謬生送飯到慧音的臥房,坐在師父對面看她靜靜咀嚼許久,倒是慧音先開了口:“說吧,想問我什麽?”
謬生咽了咽唾沫,粉紅透明的肌膚因緊張而紅得更濃。她扯扯雪白的短發辮,吞吞吐吐的說:“師父,別院的施主······去哪兒了啊?”
“你很關心?”慧音故作不經意的發問。
“倒也不是,畢竟只是送飯的時候偶爾見見,也說不上話,就是好奇。”謬生說完這話又奇怪明明是事實,為何卻有種撒謊的感覺。
“嗯。”慧音平靜的將清水焯的蘿卜送入口中。
“可是······”謬生低頭小聲地說,“她們說,那個人,是······是我母親。”許久沒見對面有所反應,謬生這才抬頭去看。
慧音凝視著她,仿佛想要從謬生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麽,最後她輕歎一聲,似松了一口氣:“她們胡說。”
“哦,”謬生點點頭,臉上劃過一絲失落,但隨即被喜悅所取代,“對了師父!今天你的菜是我親手做的喲,怎麽樣,味道好吧?”
慧音閉上眼,抬起頭嘖嘖嘴,像在思索一件頭疼之事:“剛剛就想說了,這蘿卜怎的又硬又鹹,準是那管灶的小尼偷懶去了。”
謬生一下閹了氣,兩條雪白的短發辮耷拉下來。
像隻傷心無助的小狗——慧音這樣想到。
一個月後,白夫人叔柔帶著兒子白淳爬了翠城山幾千級石階踏進了洗塵庵。手提包裡靜靜躺著數日前被白行義捏皺的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