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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沒好人》一百六十五
  賈珍正與賈蓉合計了才完事,只見小廝手裡拿著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原來自賈家落魄後,這莊子進貢多少有些怠慢,如今賈家又起來了。

  賈珍原本還想叫這些人吃些排頭,可人就是如此,落魄之時滿身戾氣,起複之後,又多心大寬容,賈珍也不把以前的怠慢當回事了。

  說著,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帖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

  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

  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隻取個吉利罷了。”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大鹿六十隻,獐子壹佰隻,瓟子一百隻,暹豬五十個,湯豬五十個,龍豬五十個,野豬五十個,家臘豬五十個,野羊五十個,青羊五十個,家湯羊五十個,家風羊五十個,鱘鰉魚十個,各色雜魚五百斤,活雞、鴨、鵝各五百隻,風雞、鴨、鵝五百隻,野雞、兔子各五百對,熊掌四十對,鹿筋四十斤,海參百十斤,鹿舌百十條,牛舌一百五十條,蟶乾五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五口袋,大對蝦百十對,乾蝦五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三千斤,中等五千斤,柴炭五萬斤,禦田胭脂米十石,碧糯五十斛,白糯百十斛,粉粳百十斛,雜色粱谷各百十斛,下用常米三千石,各色乾菜三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折銀八千四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三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三對,西洋鴨三對。”

  賈珍今年如此慎重便命:“帶進他來。”

  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

  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

  烏進孝笑回道:“托爺的福,還走得動。”

  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

  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得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的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

  賈珍道:“你走了幾日?”

  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得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

  賈珍道:“我說呢,怎麽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可比往年孝敬的實在啊。”

  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雖然收成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裡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可是曉得們也萬不敢對主家隱瞞,還是該怎麽就怎麽的。”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也就能上個五千兩銀子來,可如今卻上了這麽多?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早些時候倒有兩處報了旱澇,如今卻上了這麽多銀子,真當我是傻子不成。”

  烏進孝忙道:“爺的這地方還是好的呢!我兄弟離我那裡隻一百多裡,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裡八處莊地,地界比爺這邊多著幾倍,卻收的東西卻不如也的半成,今年還沒受上這東西來哪,不過就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賈珍自此也明白了,這家家的府裡都控制不住這莊子了,收多收少全看主家家世如何了,可也想知道知道其他兩府如何,就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有什麽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兩府裡,一個通天的富貴,一個有主子娘娘,你們也敢慢待了,這麽糊弄了事。?”

  烏進孝見賈珍認栽不追究了,笑道:“那兩府裡我這確實不知道的,想來是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再者說了,榮國府的莊子早就不是我們這些家生子打理了,大觀園也賣的不剩下什麽了。”

  賈珍聽了,隻當是烏進孝笑話大觀園,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可笑不可笑?”

  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裡知道這道理。娘娘在難道還有差了自己的道理,豈有不賞之理,只是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這吃穿上的花銷也不過是莊子上種地的。可人家難道還真指望這種地過日子,這二年,哪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人家若指著你們這莊子每年的萬八百的銀子,人家還活不活了。”

  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裡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

  賈蓉又笑向賈珍道:“二太太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賈珍有些尷尬,笑道:“那是你二太太求娶人家姑娘沒了臉,變著法作踐人哪,哪裡就窮到如此。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來送到了大觀園,剩下的一份一份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分給他們。

  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

  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麽也來了?誰叫你來的?”

  這名字不是亂取的,古人兒多早夭,多是叫個小名,等成年了,才給大名,看的是孩子的品性。

  這芹卻是個好名字,芹者《埤雅》曰:芹潔白而有節,其氣芬芳,味不如蓴之美,故列子以為客有獻芹者,鄕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也。

  獻芹也有謙稱所贈禮物微薄不豐厚之意(未必真不豐厚)。“芹”字為名時,一般代指“有才學”之意。

  可賈芹這個人,卻是個在不勞而獲,帶著一群小和尚小道士到鐵檻寺稱王稱霸的角色。

  見賈珍為難自己,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

  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得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麽了?比先倒不像了。”

  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多,費用大。”

  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裡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

  賈珍不著調,罵賈芹這段卻條理分明很過癮。賈芹得到工作不但沒幫到他,反倒害了他。他在家廟裡管小和尚小道士,神佛祖宗面前無法無天,吃酒賭博招聚匪類,包養老婆小子……種種行為,將賈家子弟中最惡劣的一面呈現出來。即便荒唐如賈珍、賈蓉行事還要注意點影響,他卻像餓了多年的乞丐,一朝富裕葷素不忌,什麽事都做出來。真是枉費了父母為他取的“芹”字好名。

  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圖有下人回:“北府被圈進了的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

  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隻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比往日更忙,都不必細說。

  這北靜王水溶,當初也是個人人誇讚的懂禮且謙遜的王爺,為人正派,才貌雙全。

  這賈珍就是個不肯讀書,隻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的紈絝。

  這原本一個是懂禮知禮高高在上的王爺,一個是隻知貪圖享樂,毫無章法的賈府族長。

  可是命運就是這麽好笑,再知書達理,一朝圈進了,連傻子都瞧不起你。

  打發了賈蓉,賈珍冷哼了一生,這北靜王府都被圈禁了,要權勢沒權勢,要啥沒啥。大過年的還巴巴派人送過來春聯和荷包,有點太親熱了。

  兩家以前是世代交好不假。但為人臣子是需要避諱的。正經王爺與大臣交往過密都是非常忌諱。何況你這被圈進了的王爺。

  話前朝朱元璋當皇帝不久,有一天早朝留下一個大臣,對那個大臣拿出來一副草圖,正是頭天晚上大臣在家請同僚宴飲的眾人坐次。吃的什麽,說的什麽,一清二楚。

  可見這皇帝尤其忌諱臣子之間過從甚密,結黨營私的行為。北靜王與賈家如此交好,是典型的結黨行為。以前你還行的時候與你接個黨還不錯,可如今這日子,心裡沒數嗎?

  再一個賜下的春聯一定是他自己寫得。能得到他親筆書寫的對聯,自然表示對方極受重視。如果是當初對賈珍來說受寵若驚。但問題是,現在的北靜王府可不是當初的北靜王府了。

  如果親自接見北靜王府的送禮人,一旦被外人知道,禦史的彈劾就夠賈珍吃不了兜著走。賈珍雖然不學無術,但官場規矩,如何趨吉避凶還是懂得的。

  另外,北靜王既然派人送禮,一定兩撥人兩府都送。榮國府賈政外放學政不在家。賈赦不在榮國府正房,不會親自接見。榮國府一定是賈璉為代表接見,如果賈珍巴巴接見,榮國府面子不好看,這態度也不好拿捏,輕不得重不得,輕了會讓人覺得自己同情罪臣,重了有落個落井下石不顧老親的名聲,平白得罪人的事不能做。

  北靜王身為王爵雖被圈進了,也沒剝奪了爵位,依舊是不得聖旨允許,不能擅自做主的,如此看來這水就太深了。

  原本這北靜王本身就表明與皇帝對立,將皇帝禦賜的鶺鴒香念珠隨手送給賈寶玉也表明不恭敬。隨後又宣揚自己蒙海內名士青睞,齊聚府邸,大有孟嘗君架勢。一個不把皇帝放在眼中的孟嘗君,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當初賈珍甘於上北靜王賊船,無疑是想像祖宗寧榮二公一樣做從龍之臣。富貴險中求。一旦北靜王當了皇帝,他賈珍就是第二個寧國公!

  可如今的北靜王,不過一階階下囚,難道要跟著抄家一起灰飛煙滅不成!

  都說人只要落魄了,身邊的人和鬼就都出現了。可你也不想想人性若不是如此,奮鬥還有什麽動力啊。

  既然無法言說,不如一笑而過;既然無法釋懷,不如安然自若。

  人都要經歷掏心掏肺的付出,然後換來撕心裂肺的結果,最後才發現沒心沒肺的好處。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渴望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混的一無是處了,就找個嘎啦冒著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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