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安門與竇嶽告辭，欒毅從馬車上下來，騎上了自己的愛馬。
　　在馬車外一路跟隨的韓睿，發現欒毅面色一片惆悵，根本不像剛才在馬車中暢笑的情緒?
　　“怎麽了，難不成你家跟章武候府也有過節?”
　　這爺孫倆，應該不會這麽蠢吧?
　　欒毅沒好氣的白了韓睿一眼，沉聲道:“說起來，我和嶽大哥也算是有交情在的。”
　　“兒時，朝堂還沒有如今這麽五色混雜，朝中幾乎都是高帝功臣、先帝老臣，基本上也都是遵黃老之學為首。”
　　聽到欒毅這番話語，韓睿不自覺地正色起來——接下來他要聽到的，很可能就是西漢初期，黃老學派從執政黨走向在野黨，甚至在最後成為了以‘莊周夢蝶’為主流的修仙學派，也就是後世道門道統來源的內因！
　　就聽欒毅繼續說道:“當時，祖父也同樣尊奉黃老無為之術，到我開蒙過後，想找人教我研讀老子之書···”
　　韓睿聽著，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賤兮兮呵笑兩聲:“被老家夥找來，給你教書的那個倒霉蛋，難不成就是竇嶽?”
　　欒毅點點頭，不忿於韓睿的調侃，辯解道:“那老子的書，是真的太難讀懂，也太無聊了！”
　　“什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去問祖父，他老人家都不能給我將個一二三出來，這讓我怎麽學?”
　　發完牢騷，欒毅臉上又浮現出一絲回溯過往的神色。
　　“想當初，祖父請來了魏其侯竇嬰竇大人教我老子之書，竇大哥每日都會前來旁聽。”
　　“如此過了幾個月，我實在是沒什麽長進，祖父氣不過，就把我送到燕地，入伍從軍了···”
　　說到這裡，欒毅笑著搖了搖頭:“誰曾想，正經學書的我成了一介武夫，倒是去偷摸旁聽的竇大哥，勤奮苦學，如今卻是成了黃老名士···”
　　聽著欒毅的回憶，韓睿越發感到有趣。
　　魏其侯竇嬰，在史書上本來就沒多少戲份，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根本就沒法從歷史記載看出端倪。
　　至於竇嶽···
　　“對了，你剛才那一臉喪氣樣兒，又是為了什麽?”
　　聞言，欒毅長歎口氣，唏噓道:“竇大哥的日子，不好過啊···”
　　哦吼！
　　一個候二代，日子能難過到哪兒去?
　　難不成，還能比韓睿苦逼?
　　見韓睿一臉不屑，欒毅沉聲道:“自去年先帝駕崩，章武候身體每況愈下···”
　　話說一半，欒毅明智的住了口，眼含深意的看向韓睿。
　　“你是說···”
　　韓睿的話剛說一半，欒毅便點了點頭，搖頭歎息著向前走去，不再言語。
　　身後的韓睿，卻是呆愣在原地，隻仍由胯下戰馬自顧自向著尚冠裡走去。
　　章武候竇廣國，因為早年被賣到礦山為奴，身體落下不少病根子，一直以來就不太好的事，在長安幾乎人盡皆知。
　　韓睿腦海中，殘存著後世的些許印象:竇廣國死後，襲爵的二代章武候，好像是叫竇完?
　　反正不是竇嶽！
　　甚至於，整篇漢景帝本紀中，都看不到對‘竇嶽’這個人隻言片語的描述。
　　所以，竇嶽遇到的麻煩是···
　　奪嫡！
　　或者說，是父親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讓沒有資格承襲爵位的竇嶽，感到對未來的一片迷惘。
　　不能襲爵，就說明在竇廣國死後，他的兒子們就要分家;竇嶽同樣躲不過被掃地出門的結局。
　　誠然，作為竇嶽的姑母，東宮太后不會做事弟弟的兒子被凍著餓著;但，也就那樣了——頂天了接濟一下，看顧一番。
　　可千萬別覺得，分家就是分遺產！
　　事實上，分門別戶，意味著除了繼承大部分遺產的嫡系，從此成為一姓之主;分家出去的，都將成為旁支！
　　主次一分，從此家族傳承就將發生巨大的變化;主家負責家族的傳承，而分支，就只能搬到遠方另立門戶。
　　舉個最淺顯的例子:如果竇廣國死了，只有承襲爵位的兒子，有資格叫竇廣國的正室叫母親;其他分家出去的兒子，哪怕是竇夫人的親兒子，也只能叫一聲主母！
　　他們的亡父竇廣國，也變成了先‘宗主’;而面對繼承爵位的哥哥或者弟弟，他們也只能叫一聲‘宗主’。
　　到貴族身上，尤其是有爵位傳承的高級貴族，事情就更複雜了。
　　高級貴族，死後留下的遺產，可不止是爵位和家產;甚至可以說，爵位和家產根本就是個象征！
　　真正要緊的，是這個貴族生前留下的關系網和人脈，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政治遺產’。
　　竇廣國作為先帝智囊，門生故舊遍布朝堂，這就是政治遺產和政治人脈;若有一天他駕鶴西去，這些東西，同樣是隻留給嫡系的——竇廣國的門生故吏，只會認繼承爵位的下一代章武候。
　　也就是說，竇嶽以後如果想要在官場上有所作為，那老爹留下的人脈不止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反而很可能會帶來阻力！
　　作為庶子或者幼子，竇廣國的門生故舊自然不會去管他的死活。
　　但他的政敵，才不管竇嶽有沒有繼承爵位呢！
　　——你是不是竇廣國兒子?
　　是，我就搞你！
　　你爹活著的時候，就是這麽搞我的！
　　更惡心的是，竇廣國的政敵，很有可能不敢去惹有東宮太后為依仗的下代章武候——柿子挑軟的捏，並不是什麽深奧的道理。
　　總結來說一句話:竇廣國一死，竇嶽就是好處一點沒有，黑鍋全背！
　　這，才是對竇嶽而言，最難受最絕望的一件事。
　　飽讀詩書數十載，難不成是閑著無聊?
　　別鬧了~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才是這個世代人們學習的動力！
　　現在，竇嶽學成，有了不小的賢名;將來卻很可能在官場上舉步維艱，動彈不得。
　　甚至說，要是以最大的惡意猜測···
　　東宮太后，很可能會為了弟弟的嫡子，而勒令竇嶽不得從宦——要是他做的太出色了，豈不是顯得嫡子很無能?
　　想明個中緣由，韓睿心裡大概有了猜測:或許，這就是竇嶽這個名字，在青史之上沒能留下半字之名的緣故。
　　除了嫡系，余者盡歸平凡之身。
　　都不用說別人，就拿三國時期的劉大耳朵舉例即可。
　　在羅貫中老先生所寫的三國演義中，劉大耳朵總會以‘中山靖王之後’標榜自身，那這個中山靖王是何人?
　　當今天子劉啟九子，劉勝！
　　——史書上赫赫有名的人肉播種機，皇家族譜收錄的兒子就有一百二十多個的牛人！
　　那除了繼承中山王位的兒子，其他一百多個去哪兒了?
　　分門別戶，自力更生！
　　原本來說，這些人好歹姓劉，哪怕沒法繼承父親的各種遺產，但應該也不會過得太差才是。
　　但你看看劉大耳朵，成為蜀漢君主之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賣草鞋！
　　想想就應該知道，作為劉氏宗親，皇室血脈，劉備的先祖列宗接受著最好的交於，掌握著最優越的資源，為什麽到劉備這一代，就成了賣草鞋的苦命漢?
　　就是因為，劉備那些身為庶子的先祖們，每傳承一代，就要被嫡系打壓，被仇人打擊。
　　或許劉備那一支傳承太久，那接下來這一位的遭遇，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同樣是當今天子劉啟兒子之一，皇六子長沙王劉發。
　　在原本的歷史軌跡中，這個景帝六子原本是極盡平庸，除了‘長沙王’三子外，不會有別的記載的。
　　但這位的後代，卻出了個牛人:長沙定王五世玄孫，就是漢光武帝劉秀！
　　那麽，太爺爺是諸侯王的劉秀，在中興漢室，成為東漢開國皇帝之前，是個什麽身份?
　　布衣！
　　也就是說， 作為長沙王劉發一系的旁支，劉秀這一系才過了四代，就從諸侯王之子，墮落成了平凡百姓！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劉秀還是長沙王這一系的旁系中，過的最好的！
　　其余幾支，早已在大浪淘沙中絕嗣！
　　這件事，放在其他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稱之為匪夷所思！
　　試想一下，後世哪一個國家領導人的後代，會在傳遞五輩後，就都成為普通老百姓的?
　　根本不可能！
　　哪怕是靠著那位領導人分下的遺產財富，後代起碼也能過上十幾代衣食無憂的安詳日子，更別提還有政治遺產和人脈關系！
　　想到這裡，韓睿不禁為那個溫潤如玉，卻只有一面之緣的文士感到悲哀。
　　從小刻苦好學，甚至不惜跑到自己親叔叔講課的地方偷聽，自學成才，成為整個都城稱讚的名士。
　　這樣一個人，放在任何貴族家中，都是家族延續幾代榮華富貴的支柱！
　　而竇嶽，僅僅只是因為自己的母親不是正妻，就只能面臨著泯然眾人，最後不得不歸隱山林，修仙問道的無奈生活···
　　這不是浪費他的才華嗎?
　　正在韓睿要追上欒毅，打算探探口風，看能不能拉竇嶽一把的時候，欒毅懊惱的抱怨聲傳來。
　　“怎就忘了正事兒呢···”
　　“今天是要找晁姑娘說清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