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剛走不久,晁錯和郅都就一同來到了未央宮,請求陛見。
劉啟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傳。”
不片刻,二人就在未央宮宦者令春陀的引領下,來到殿內。
“臣等拜見陛下,吾皇萬福。”
強自打起精神,劉啟幽幽開口:“二位聯袂前來,可是有何要事啊?”
細算起來,劉啟今年也有三十五歲了。
哪怕是在後世,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三十五歲也意味著身體機能走下坡路。
更別提在這平均年齡不超過四十歲的西元前了!
尤其是漢初皇帝,基本都是勤政者,普遍活不久。
劉邦那老流氓活到六十多,那是因為他五十來歲才做上皇帝!
文帝劉恆,二十三歲登基,四十六歲便撒手人寰。
至於夾在中間的惠帝少帝···
絕嗣的皇帝,還想怎樣?
哪怕是按先帝的壽命算,劉啟頂天了也就能活到個五十歲。
也就是說,三十五歲的劉啟,已經步入老年了。
尋常百姓家的男人老了,都會讓子女擔心其上當受騙,更別提給整個天下當家做主的皇帝了!
毫無疑問,劉啟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也就是說,他也有優秀皇帝的通病——年老多疑。
像現在眼前這一幕,就讓他心裡本能的產生了一絲提防!
哪怕心裡明白,晁錯和郅都同為法家出身,在朝堂之上不可避免的會報團取暖;哪怕深信恩師晁錯對自己的忠信;明白法家的特性不會允許他們有任何背叛君王的舉動···
他也依舊無法遏製心中,愈發濃烈的怒意。
帝心難測,不外如是——什麽都沒乾,晁錯就已經在劉啟心中,埋下了一名為‘懷疑’的種子。
郅都到底是年輕了些,聞言便開口道:“陛下,臣此行,乃是稟報前時晁公子侄被擄之案。”
一旁的晁錯,卻是從劉啟深邃的雙眸中,看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先後侍奉兩代漢皇二十多年,晁錯實在是太清楚這幫姓劉的尿性了。
心中一緊,晁錯一步一履上前,躬身拜道:“臣亦是為此事而來···”
微微瞥了一眼二人,劉啟將心中所想深深藏進腦海深處,面色淡然道:“既如此,中郎將直言便是。”
聽著劉啟一副木偶般的模樣,晁錯心中警鈴大震!
看著晁錯微微發抖的後肩,郅都心中不明所以,隻好上前道:“啟稟陛下,前時之案,凶匪已招供,俱是關中豪俠季心之門下。”
“臣欲擬令通緝,特此前來請示陛下。”
聞言,劉啟眉頭一翹:“季心?”
沉吟片刻,劉啟回過頭,向侍奉在身旁的春陀問道:“此人與故河東守季布,可有何關聯?”
春陀趕忙附耳低於:“任俠季心,正是季公胞弟···”
長哦~一聲,劉啟臉上浮上一絲了然。
“中郎將既然決定通緝,又何以前來請示?”
不出劉啟意料,郅都根本沒有回答的意思,只顧著將頭埋的更甚,仿佛再用力一些,就可以塞到地底下去似的。
“呵呵呵呵呵呵···”
苦笑著搖了搖頭,劉啟心中頓感無力。
郅都是什麽人?
剛登基時,劉啟帶著寵妃賈姬遊玩上林苑,賈姬走到半路,去如廁,劉啟便在外面等候。
好巧不巧,一隻野豬出現在茅房外!
這可把劉啟急壞了,伸手就奪身邊侍衛的劍,想要進去將自己的愛妾救出來。
拔了半天,卻發現怎麽都拔不過來,回過頭,劉啟就看到一張剛正的臉。
正要怒斥這個‘大逆不道’的侍衛時,這位侍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出了那句改變他命運的話:亡一姬複一姬進,天下所少寧賈姬等乎?陛下縱自輕,奈宗廟太后何?
——死了一個妃子再找一個就行了,天下難道缺一個賈姬不成?陛下如此輕涉險境,到底有沒有把宗廟列祖列宗,把這江山社稷和太后放在心上了呢?
這麽一句話,那個侍衛就此被劉啟打上了‘愚忠’的標簽。
愚忠在這時,可不是什麽貶義詞!
但凡能用這種人,沒有皇帝會願意用那些滿肚子花花腸的‘精英’!
尤其是劉啟,恨不得滿朝堂都是郅都的克隆人!
這件事之後,這位侍衛便得到劉啟重用;就連太后聽說這件事之後,也賞賜百金,褒其忠義。
那個侍衛,就是郅都。
這可是敢對著皇帝亂噴的人!
什麽人會讓他都感到無力,只能這樣深深頷首,不敢提及呢?
或者說,到底是什麽人,能比皇帝更不好惹?
答案只有一個。
劉啟遙望向東邊,心裡滿是無力感。
在漢室,能在臣子心中比皇帝還不好惹得,只有東宮太后!
尤其是現在,東宮出現了有漢以來,前所未有的‘兩位太后’的局面。
現在這位太皇太后,權力有多大呢?
毫不誇張的說,隨便一句‘帝不孝’,劉啟就要毫無懸念的滾下皇位!
而且和呂後時不同,薄太皇太后發話,不會有任何一個臣子敢再來一出‘諸侯大臣共誅諸薄’。
至於原因?
想想人家在歷史上,是什麽個名號?
高皇后!
薄太后靠著兒子劉恆當上了皇帝,母憑子貴,立為正室。
從現在的法理上來講,她是劉邦的皇后!
再加上漢家‘以孝治天下’的背景,要為天下以身作則的劉啟,又怎麽敢對祖母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哪怕現在,薄太后派個小太監過來說一句:“季心不能抓”,劉啟都要批嘿嘿舔著臉點頭應諾。
至於薄太后為什麽要保季心···
劉啟深深看了晁錯一眼,心中滿是唏噓。
早不來晚不來,晁錯偏偏逮著這個時間,以‘受害者家屬’的身份和郅都一同前來,劉啟能看不出晁錯的用心?
這個關中誰不知道,季心奉袁盎為‘亞父’?
現在季心惹事兒了,袁盎能逃掉乾系?
笑話!
且不提袁盎和晁錯之間,長達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光是袁盎‘親儒’的立場,以及晁錯法家出身的背景,就已經讓袁盎洗不脫罪名了!
乾兒子把仇家的侄女綁了,你說你毫不知情,誰信?
所以晁錯此來,根本就是來落井下石的!
是要強行給袁盎安一個‘暗害朝臣家屬’的罪名,將袁盎一舉擊潰,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再看看郅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袁盎,也是有來頭的~
如果真要能被晁錯這麽輕飄飄收拾掉,他也不可能在交惡晁錯後,全須全尾活這麽些年。
晁錯的靠山是劉啟,袁盎的靠山,就是東宮兩位太后。
聽起來可能不可思議,但事實確實如此。
原因無他: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是袁盎靠著自己‘友朋滿天下’的人脈去合縱連橫;等到事成之後,在商討新君人選時,同樣是袁盎第一個提出‘迎立代王’的提議。
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來講,袁盎是先帝的從龍之臣!
對薄太后來說,自己的兒子是因為袁盎的緣故才坐上皇帝大位,自己也是沾了光成了太后。
這是多大的恩情?
幾乎就是不可能還得清的!
當然,光是一個從龍之功,也不至於讓袁盎持恩自重,逍遙快活這麽多年。
關鍵就在於,袁盎這個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官僚!
要說他是後世某機關單位的頭頭傳過來的,也絲毫不為過!
先帝登基,薄太后召見袁盎,說道:你對我們家有大恩,想要什麽賞賜,直說就是了,但凡有的,我都給你。
袁盎怎麽說的?
——太后言重了,身為臣子,這都是該做的,我不敢奢望什麽賞賜。
一朝太后對自己‘有求必應’的承諾,就這樣被袁盎主動放棄了。
蠢嗎?
不,相反,袁盎非常精明!
看著臣子這麽懂事,立這麽大的功勞,卻什麽都不要,先帝和薄太后是什麽想法?
——忠臣呐~得重用!
所以袁盎拒絕賞賜, 實則是以退為進。
舉個後世的例子:一白一黑兩隻兔子替農夫勞作,農夫問他們是要一車白菜種子,還是十車白菜。
毫無疑問,袁盎就是那個要種子的黑兔。
這還沒完,還有後續。
文帝真正掌權之後,靈魂深處雄性的本能逐漸強烈,開始沉迷於女色;其中最為受寵的,是慎夫人。
在形式最為嚴峻的時候,當今天子劉啟儲位動搖,竇皇后後位不穩!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根本就是皇帝的家事,但凡有點腦子的外臣,都不會去摻和。
就在這時,又是袁盎跳出來,牽線搭橋,見了慎夫人一面。
一句:“夫人受寵固然,較之於高帝戚夫人,孰甚?”瞬間把慎夫人心中的念想澆滅,從此對竇皇后恭敬有加,不再妄圖染指後位。
先帝聽說此事,也說袁盎此舉是為國家穩定著想,並沒有怪罪。
就這樣,袁盎片葉不沾身,又讓竇太后欠了自己一個人情。
在東宮這兩位太后的護持下,袁盎這才得以在朝堂上如魚得水,跟晁錯愉快的玩兒了二十多年拳皇。
像現在,哪怕身為皇帝的劉啟想整治袁盎,都要因為東宮兩位太后望而卻步,不敢動手。
——就連劉啟,也早就不經意間,欠袁盎一個‘儲位得穩’的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