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院客房,晁錯正在師弟張直的陪同下,接見自己將來女婿欒毅的拜會。
在韓睿眼中,坐於上首的晁錯細眉大目,高鼻薄唇;下巴留著漢時士大夫最為流行的長髯。
看似古今無波的眼睛深邃無比,不時撇向韓睿的目光,讓韓睿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壓力:明明只是不經意的一掃,卻讓人感覺,自己仿佛被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
不自在的聳了聳肩,韓睿依舊饒有趣味的打量著晁錯——一己之力去單挑全天下的主,多稀罕納!
原本只是下意識掃了一眼韓睿的晁錯,見其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一臉坦然之色,心中小小詫異了一下。
嘴角微微翹起,看向欒毅的目光逐漸柔和起來:“聽聞世侄前腳剛榻上長安,後腳便遭歹人暗害,某慚愧不已啊~”
語氣間,仿佛之前對此事毫不知情,也從沒有見過欒毅似的。
當日韓睿街頭遇刺,欒毅帶他到宮中告禦狀,晁錯可就在邊兒上——陛下摔碎茶盞時,晁錯被飛濺的碎片劃破臉頰,現在傷口都還掛在他左邊額頭上呢!
欒毅卻仿佛豪不奇怪,順著話頭接道:“許是晚輩年少,亦或是祖父功鄙,惹來長安宵小嫉恨;些許小事,勞煩世叔掛念···”
看著二人一唱一和打著啞謎,韓睿對政治人物的臉皮有了一次徹底的認知——臉皮沒有長城厚,就別想玩政治!
看看這倆人在幹嘛?
晁錯口中說著慚愧,像是把罪責攬到了頭上,暗則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掌關中大小事務之內吏臣。
這也就算了,好歹是從政數十年,被後世與賈誼並稱為‘文帝雙傑’的人物;可是欒毅又是怎麽回事?
濃眉大眼胸大無腦的武夫,居然也在這兒來這一出了?
言辭間以退為進,直接將自己遇害歸結為:他祖父功勞大,他年少有為,被人嫉妒!
如果有人穿越回漢朝售賣臉皮,那他一定會破產無數次:因為這裡的人,都特麽不要臉!
這兩人是將來的丈婿,欒毅此行只是來拜會一下而已;又不是什麽政敵!
卻不知,晁錯之所以要見欒毅,就是想看看自己將來的女婿,有沒有得到乃祖真傳,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女兒。
道理很簡單——身為欒布寄予厚望,視為衣缽傳人的欒毅,出身背景幾乎已經是完美,決定他將來能否有所作為的,就只剩下一點了。
政治敏感性。
當你的爺爺是受皇帝和先帝敬重,高皇帝也稱讚有加的三朝元老,又有過硬的業績(武勳)時,他完全有能力,給你鋪出一條康莊大道。
而欒布給孫子鋪的路,從他這七尺有余的身高,以及D罩杯的胸肌就可以看出來——以武一切!
在有了如此顯赫家世,不俗的個人武藝,以及跟皇室親密的關系之後,政治敏感性,就是成功所需要的最後一塊拚圖。
至於長相品行什麽的···
拜托,這可是西元前!
這些東西,看欒布不就能猜個大概了?
沒必要為了看這些,就特地把人家從幾千裡外的雲中召來相見。
欒毅言罷,輕笑著抿了口案幾上的茶,一臉謙虛的看著晁錯。
再看晁錯,面色雖然並無變化,但手自然地摸著胡須,暗自點頭,應該是相當滿意。
又聽兩人扯了兩句雲裡霧裡的啞謎,欒毅便突兀的告辭,帶上韓睿離去。
坐在馬車上,欒毅輕松地哼著不知名的調,心情很是愉悅。
掀開車簾,就發現駕馬隨行的韓睿,正滿臉驚異的看著自己。
苦笑著搖了搖頭,欒毅叫停馬車,從鄭鍾手中接過韁繩,駕馬與韓睿同行。
“有話就說~別這麽一副看變態的眼神看老砸~”
總算能看到韓睿不再淡然的表情,欒毅心中一口惡氣得到宣泄。
韓睿孤疑片刻,開口道:“你是何人?”
“說,欒毅那傻小子被你藏哪兒去了?”
舉止有度,語帶深意,這怎麽可能是韓睿認識的那個大胸男?
欒毅聞言,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一臉無語的看著韓睿。
聳聳肩,韓睿也不再戲弄欒毅了:“今天這都什麽情況?”
“我們不是見你老丈人嗎?怎麽弄的跟政治談判似的?”
長出一口氣,欒毅裝x的遠眺:“這,就是出身官宦之家的悲哀啊~”
韓睿實在不想聽欒毅的裝逼演講,便又問道:“我大概是猜到晁內吏是要考校你,但實在是沒弄懂你倆說了些什麽···”
聞言,欒毅正色起來:“看來,你說對了。”
“這件事,真的要到此為止了···”
內吏晁錯,與其說是法家在朝堂的代言人,不如說是皇帝劉啟的‘黑手套’,其意志在朝堂的映射。
那些明顯與法家政治主張所不符,卻依舊被晁錯提出的建議和策論,基本都是劉啟想做,但貴為天子不好親自開口的事。
比如說,法家主張平民百姓的一切都應該受到官府監控;同理,官員也應該受到監測、軍隊也要受到監督。
但是,除了禦史大夫麾下,那幾百巡查禦史外,朝堂幾乎沒有其他任何專職監管的人員。
軍隊由皇帝直掌,交付在親密外戚或心腹大臣手中;至於百姓——先帝更是明詔再次強調:法無禁止則無咎。
廷尉張釋之,享譽天下者何故?
——民不舉,則官無究。
如今,晁錯已經做出一副‘此事乃宵小作祟,我內吏必會給個交代’的姿態;這很可能也是劉啟的態度:目的達到,到此為止。
而欒毅聞炫音而知雅意,讚同了晁錯的說法,承諾不再追究那些‘記恨自己和祖父’的宵小之輩。
欒氏給了面子,晁錯代表天子劉啟表示認可,接受欒布的投誠;晁錯自身則應下與欒氏的聯姻。
也就是說,天子劉啟答應給欒氏一個交代,欒氏則答應不再追究;天子得以在朝堂上安插黨羽,欒氏順利抱上皇帝的大腿,雙贏。
韓睿的感覺沒錯,這確實是一樁政治談判——雙方各自妥協,得到自己需要的,皆大歡喜。
卻沒有人在意真相,也沒有人在乎那些無辜的,在這件事中受傷害的人。
比如說,韓睿。
聽欒毅說完這個中緣由,韓睿心中一口鬱氣凝結,嘴角掛上無奈且自嘲譏笑。
作為一個心理年齡將近四十歲的中年大叔,韓睿自認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也早就預料到自己在這次事件中的角色——棋子而已。
但他實在沒想到,一個棋子的命運是如此的悲哀:自己幾將喪命,卻只是為執著自己的那個棋手,換來了一點點籌碼而已。
棄車保帥都成了奢望,他頂多是個被犧牲掉的小卒,換掉了對方一隻馬,乃至於對方地一個小卒而已。
最讓韓睿心中悶苦的是,那個執棋者,正是被自己當做靠山的欒布。
身邊出生入死,推心置腹的兄弟,那個靠山的親孫,也只是棋盤上的一子而已。
韓睿豪不懷疑,若有必要,欒毅同樣會被弈者放棄——棄車保帥之類。
見韓睿情緒頓爾低落,欒毅拍拍他的肩膀,悠悠道:“是不是很失望?”
“對這世道,對這朝堂,對這天下失望?”
韓睿搖搖頭,歎息道:“真要說起來,如果我是那個執棋之人,同樣會這麽做。”
“冷靜的棋手,不會在乎一時指的是,而是需要縱觀全局,衡量得失。”
“只是生而為人,欲壑難填,念頭不太通達罷了···”
欒毅輕點了點頭,攥拳輕砸在韓睿的肩上:“也不全對。”
“祖父是棋手不錯,但我們不是棋子。 ”
“我們還是有血有肉的人!”
說著,欒毅臉上掛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男兒志在四方~”
“如果不想做棋子,何不試試成為執棋之人?”
韓睿搖頭苦笑一聲,灑脫道:“雖然你安慰人的技術很爛,但還是謝了。”
“我還不至於被這麽一件小事打倒!”
欒毅卻是沒有同以往般暴怒,微微點點頭,踩在鄭鍾的背上下馬——到家了。
強忍心中別扭,韓睿欲言又止的將手中韁繩交到鄭鍾手上,與欒毅一同走向府內。
“哎,如果可以的話,對鄭鍾好一點。”
嗯?
欒毅詫異的回過頭,看著韓睿的眼中滿是疑惑:“你和他有交情?”
搖搖頭,韓睿唏噓道:“是人就都有自尊,你這樣對他,將來若是有禍事,他又懷恨在心,恐會不利···”
“要知道,敵人的劍,永遠沒有朋友的刀鋒利。”
欒毅頓時慎住,品味著韓睿的話。
抬起頭,就見韓睿看向自己的臉上,滿是與年紀不符的蕭瑟,便不自覺的點了點頭:“你說的話,我都會記在心上的。”
韓睿心中鬱氣稍散,拍拍欒毅的手臂,負手向著後院走去。
欒毅看著韓睿離去的背影,心中湧上一絲陌生的感覺,就好像···
像十幾年前,父親醉酒回家打欒毅時,當時尚在人世的大哥趴在自己身上,替自己受下父親的鞭子···
猛地搖搖頭,欒毅巴掌拍拍臉頰:哪怕結拜,你也休想做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