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什麽意思?”
“我不是搞物理的,我不一定說得對,我只是提出我自己的一點看法。假設你是一種智能,你是電子雲的智能,你像所有智能一樣有感受,那麽電子雲的智能肯定不是第一天就有的吧,因為有一個先決前提是電子出現肯定比智能出現要早,就是說,如果電子雲真有智能那它早就有了,你說的人工智能不過是通過一些方法把電子雲智能從不知道哪個地方拖到你的實驗室裡而已。我問你,假如你被人這麽拖過去了你火大不火大?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就被人類劫啦!所以回頭乾你是再正確不過了,你想像一下,突然被人拖來,你不也得掀桌子嗎?所以照我看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問題,是手賤的問題,其實關於這個我想得挺多的,我覺得吧,我們人類之所以倒大霉就是因為手賤,這裡摳一把,那裡摳一把……”
“那也不能回頭就攻擊我們的系統呀……”
“怎麽著,你是上帝,別人碰你不得唄?打個比方,如果我是一隻貓,我有身體,有意識,你是一個人類,我和你其實是兩路人,但我現在身體上打不過你,跟著你又有吃有喝那我們交個朋友也沒什麽不可以。但如果你要對我做什麽我不願意的事,那我是不是要撓你?然後,如果你乾下了什麽特別下三濫的醜事,我呢,我比你來得早,我比你懂規矩,我早就看你要倒霉,我是不是就得離你遠點?對一隻貓來說,你這個人是有善惡的,你對我好就是善,你虐待我就是惡,可是終歸,到了最後,我們是兩碼事,各走各的路就好了。那麽,現在,你倒說說對電子雲的智能來講你有什麽善惡可言?人類在這裡不過是電子智能見過的無數種智能中的一種罷了,如果你不理它它也不會理你,但是你膽敢動它它就要你好看,所以這中間不存在什麽善惡問題,只有冷漠才是通行的真理。你不妨想想我說的話,你大概就能理解有隻貓從地球發來的那個簡訊了……”
“繞了半天你是要說這個呀……我們學術界一直覺得那個訊號是其它人類的惡作劇……”
“你怎麽說都行,反正你們科學家總能找到你們覺得合理的借口,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我很長時間不說這麽多話了,雖然知道跟你這種人說也是白說,但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一句,以後你會知道為什麽的。現在,咱們來看看這個鑽石腦子吧。你能看明白它的原理麽?”
“……”章天河的一番話讓周立民有點緩不過氣來,他免強集中了注意力,“這個作工還不如我們在實驗室裡做得那麽精細,相當粗糙……這是分子雲,用一些分子技術做了電路……這種電子腦只能執行極簡單的任務,其實做得這麽粗糙還不如直接用集成芯片……”
“那麽問題來了,這發動機也簡陋,電子腦也簡陋,工作的機器也簡陋,樣樣都不行,那他們把它放在這兒是什麽道理?我問你,芯片和電子腦有什麽不一樣?”
“芯片就相當於規劃好的城市道路,信號去哪裡都是定死的,讓它做什麽它就做什麽。電子腦就像開荒,沒有路,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你告訴它要做什麽,信號去了以後得自己開路。這兩個東西的區別就在這裡……”
“我好像明白一點了……那是不是說,芯片是可以校正的,而電子腦是沒法遠程遙控的,但是你可以給它定一些簡單的指令,它會照著你的指令去做事?”
“差不多是這個道理……”
“所以不管是誰發射了這些玩意,
他們離這兒都很遠,沒法有效地控制它們。”章天河一邊撚下巴一邊扭頭對舒爾密開了口,“舒司令,以我們現在的監測力度,如果有人這麽偷偷摸摸往月球上發射可以遙控的東西我們能不能發現?不,應該說是如果他們一直作業我們能不能發現?” “只要他們保持無線電靜默我們就發現不了登陸和作業,但如果他們想遠程遙控而且還避開我們的探測器基本上是沒有可能。”
“這一樣我也有點明白了……回吧!東西也拿了,留一個飛艇看著剩下那個洞,我們先回繁星號!咱們中國人就是這點不好,離開家一小會兒就想了呢……”他開玩笑地和周立民說了這麽一句,後者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又把這家夥惹到了……章天河想。我有一點點比較深刻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對他的羞辱,他一直把我當個鐵頭兵看。
返回繁星號以後章天河直接回了船長室,召了史克寧不知道搞什麽去了,周立民則招呼了兩個一樣搞物理的人去分解發動機,把能用的東西都歸類放好,核能部分填充進再生爐,然後他們一起回到大家共用的實驗室,準備研究一下這個電子腦。
關於人工智能,周立民了解得當然比章天河深刻許多,而且他本人也是這方面的專家,這門學問在火星上基本屬於停滯的情況。許多科學都停滯了,但每種科學停滯的原因不一樣,有的科學是主動停滯,人們不再研究它們了,而有的學科則是被迫停滯,你沒法再研究它們了。在被迫停滯的這些學科裡有一門就是人工智能,至於原因,除了周立民對章天河說的那些還有些其它東西,章天河聽到的東西只是,用通俗話來講,“官方解釋”。
電子雲智能掉頭攻擊你的系統固然可怕,但是科學家們倒也不至於那麽蠢,周立民是控制論的中流砥柱,他設計的電子雲功能不是要生產出新的人工的智能,而是要讓電子雲的智能為人類所用。換句話說,他在設計的時候要生產的就是一個真正的懵懂的智能,一個小孩子的智能,理想的情況當然是它能為人類所用,對人類懷有善意,能和人類和平相處。這種智能設計成功而且的確製造出來了,但是它成長太快,隻用了人們欣賞它的十幾分鍾時間它就長成了,用當時實驗室的人的話,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更可怕的是它長大以後呈現出的不是攻擊性,而是塌縮性。就是說,它的智能表現出來的特征是不向人類所生活的這個宇宙成長,而是向它來的地方收縮——如果它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話。這就像你種了個草,你只看到草從表面上長出來一點點綠芽,其實它的根在土壤下面早就比上面規模大了一萬倍。
當時周立民不在現場,除了因為這個實驗很危險,還因為他是個學徒,也因為他吧……他老婆不讓他去,他在塔台上看著老師做實驗,發生這種情況老師馬上指揮人們發射射線把這一團智能雲擊潰了。他們瞄準的是實驗室裡的電子雲,伽馬射線打到它以後電子雲產生了虹吸,這團智能電子雲消散的時候發生了大爆炸,兩千米以內所有的人衣服都被能量波擊飛,然後產生了各種亂七八糟的無法形容的症狀。
注意,爆炸衝擊的人都是衣服被擊飛,人的身體反而沒什麽事,有些人出現了癔想和譫妄這一類的精神疾病,但事發的時候沒有人員傷亡。實驗室建在火星上相當荒涼的地方,被衝擊的主要是科學家和政府工作人員,所以這一些人是被嚴密監視起來的,大概又過了兩三年,這些人的症狀開始大規模發作,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精神萎靡,然後他們莫名其妙就死掉了,在臨死前都不約而同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要飛回去了。”
回去哪裡呢?周立民因為這個實驗做了長達三年的調研,從設計人工智能開始到最後那些人大腦裡的精神變化, 最後他的結論是,他們要回到人類製造出來的人工智能來的地方。這種智能一定不是從無到有,而且,從它表現出來的塌縮性來看,他們所製造出來的那個智能只是一個更龐大更完整更成熟也更危險的一個巨大智能的一小部分,而這一小部分之所以塌縮,很可能是因為那一頭那個大的要過來。
這件事不過是人類在漫長的成長路上發生的一件相當小的事情,它沒有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起碼和核大戰比起來這不算什麽,大概就是另一個量級另一種形式的控制自然力和科研力的失敗,但對周立民來講,這些事在他身上擊開了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創口,所以他才那麽堅決地抵製繁星計劃,還因此和章天河結下了仇。
在他心裡,最痛苦的還是看著他的老師和同學們一個個地變得神經質,整天胡說八道,然後某一天就那麽無知無痛地“飛回去”,而他當了半個逃兵。他是中國人,這點廉恥心還是有的,而且自從人工智能崩潰以後實際上火星物理學到了他們這一幫人已經再也沒法推動它的地步,這總讓他覺得以前的犧牲都白費了——什麽也沒搞明白,許多人就那麽無緣無故死掉了,所以他才義無反顧登上了繁星號,把老婆都丟掉了,繁星號從本質上說還不如上次人工智能實驗來得安全,人人都覺得回不來了——要是能回來他們還不去呢!
“人工智能……”他一邊咕噥一邊把那個鑽石球放到磁場裡,“就這也算人工智能?最多算個人工大糞……我們來看看這坨大糞走到了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