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上級指令的時候,肖奉國剛吃飽飯,就聽到緊急集合哨響起。
川藏交界地帶的道路被山洪引發的泥石流衝毀,離出事地點最近的他們接到了全員參與緊急搶修的指令。
從接到指令到出發,總共不超過10分鍾,軍車在陡峭難行的山路上開了一天一夜才來到了出事地點,好家夥,前方的山路幾乎全部被土石埋了。大家二話不說開始動手清理。清除的土石運到不遠處的河岸附近,加固因暴雨之後水位暴漲早已岌岌可危的岸堤。
噩夢發生在到達後的第二天凌晨。嚴重體力透支的戰士們在河岸夯土,湍急的河水在眼前川流而下,看得人眼花。川籍的戰士小陳,也不知道是實在太困了還是怎麽著,正擔著土,腳下一滑,肩上沉甸甸的筐子一下子滾落下了河,而他也被這向下的勁道一個拉扯,失了重心。禍不單行,這個時候本以為已經夯實的土石堆突然塌陷下去,小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扯向河中。
離他最近的肖奉國反應奇快,一把拉住了他,可怕的是,小陳向下的力道太大,連肖奉國腳下的土石堤也連帶著塌了下去,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小陳和肖奉國,以及兩個離得近的戰士一並被卷入河水中。岸上的人還來不及悲傷,四個年輕的戰士就這麽瞬間失去了蹤影。
肖奉國熟識水性,雖是有些慌亂,但是一入水立刻閉氣踩水,想要把頭浮出水面。
他的手還緊緊拽著小陳的後衣領,小陳也在不斷掙扎,想要浮出水面。肖奉國知道救溺水的人千萬不能從前面,很容易被對方視為救命稻草抱住,然後一同沉下去,現在自己剛好能抓到小陳的後衣領,這個位置是很合適的,只要自己能浮上去,就能把小陳也拉起來。
但是水流實在是太急了,肖奉國費了好大勁才浮出江面,但是隻一瞬間,水又漫過頭頂,他用盡全力把小陳向水面上提,想讓他換口氣。但是太艱難了,托舉了大概隻維持了1秒多吧,他不敢肯定小陳到底換氣了沒有,此時已經感覺不到小陳劇烈的掙扎了,肖奉國心裡愈加著急,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洶湧的激流讓他甚至沒有辦法把小陳拉近了看看情況…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側面一個黑影撞了上來,饒是他應變及時,立馬伸手去擋,同時扭腰向右避開,無奈水中動作變得緩慢,還是撞了上去,萬幸的是頭避開了,可是左半邊的身體立刻酥麻了。隔了一會,撕心的疼痛才在身上蔓延開來。他的手還死死地抓著小陳,他無法確定小陳的生死,但是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不能放棄。
在這樣消耗體力的情況下,憋氣也到了極限,他必須要再次浮上水面換口氣。卻又在這個時候,水勢一個回旋,刮上了什麽尖利的東西,迷彩服質地結實,肖奉國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感從後背一直延伸到右臂。
肖奉國咬緊牙關,一個蓄力,小宇宙爆發,整個頭掙出了水面。還連帶拉起了小陳。可是小陳已然不動,看起來凶多吉少。
肖奉國一手費力地劃水,想要調整在水裡的姿勢,將腿向前伸,身體向後仰,以防再次撞上巨石。可還沒等他調整好,水道一下子收窄,水流變得更加急速,雪上加霜的是小陳像是被什麽東西勾住了,一下子停了下來,肖奉國猝不及防,雖仍緊緊攥著衣領,但在飛流而下的湍流中堅持了整整2分鍾後,終是眼睜睜看著衣領從手中滑走。
小陳的背影迅速變成了一個小點,
肖奉國心中悲痛異常,親眼看著戰友死去,這種強烈的傷感讓他在接下來的10來秒鍾他忘記了姿勢上的調整,這讓他處於一種極度的危險之中,只要後背撞上些什麽,他就會被這無情的江水撕碎,隨時和小陳一樣,永遠地沉睡在這金沙江裡。好在他運氣驚人,一直沒迎上什麽大石塊,只是擦上了一些邊角,饒是這樣也夠他喝一壺的。他覺得五髒六腑都攪在了一起,生疼。 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剛拚盡全力調整好姿勢的肖奉國發現水流變得不似剛才那麽急了,沒來得及歡喜,就看到不遠的前方,水面到了盡頭,肖奉國很清楚,那意味著前方不遠就是懸崖,一旦摔下去,就算人品好不被摔死,也多半是半身不遂高位截癱之類的。
肖奉國已經別無選擇,他扭身拚命朝懸崖的反方向遊,但是不管他多努力,看起來都似徒勞般,只是略微放緩了邁向死亡的速度而已,他依舊順流而下,離那個要命的懸崖越來越近。
肖奉國幾乎要認命了,卻在這個時候看到山上遠遠的有一處人影。肖奉國想呼救,江水卻不斷湧入口中。
肖奉國絕望了,人在山上,距離那麽遠,就算那個人看到自己也來不及了。兩三分鍾之內,肖奉國就會被水流衝下懸崖。
也算是他命不該絕,在離漩渦不到20米的地方,一塊豎立在水中的大石被經年地流水所蝕,硬生生地被掏出了一個洞,肖奉國眼疾手快地在經過石頭的時候用手死死扣住了洞口,總算給隨水漂流的身軀找到了一個著力點。不過他的處境依舊是很艱難,身體被水流衝得幾乎是橫漂在水面上,撲面而來的水流打得臉生疼,還不斷向口鼻中倒灌。僅憑著幾根手指扣住石洞,這樣下去,遲早會因為力竭而松手,到時候,還是一樣死。更讓人絕望的是兩面都是山崖,連可以上岸的地方都沒有。
肖奉國逆流橫身做了個水中的引體向上,他已經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了,在身體和石頭平行的那一瞬間,他迅速騰出一隻手緊緊摟住大石,然後扭身努力地往石頭的背面爬。在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後,他終於成功了。這樣,他雖然整個背部面對著水流的直接衝擊,但是身體有大石做後盾,總算是暫時脫離了危險。
可是眼前仍是絕境,只是馬上死和待會再死的差別。
此處離山崖有大約10多米的距離,水面完全沒有落腳點,水流湍急,想遊過去不太現實,還沒到岸估計就被衝進漩渦了。這在岸上跨幾步就能到的距離,現在對肖奉國來說有如鴻溝天塹一般難以逾越。而且就算他靠到岸邊也沒有用處,自己不是武林高手,無法飛簷走壁,要攀上這高不可及的山崖?
他隱隱記得之前看到過山上有人影,不過現在自己所處的這個點距離剛才看到人影的地方少說也有百來米了,對方可能早就走遠了,而且就算聽到,對方要如何救自己呢?難不成從崖上垂繩子下來?還是…不過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呼救還是必要的。
肖奉國憋著勁呼救了幾次,可是水聲幾乎把呼救聲完全掩蓋了,他已接近力竭,實在是沒有辦法喊得更大聲了,絕望的情緒籠罩著他。
山崖看上去那麽近,卻又那麽遠,無論他怎麽努力也注定到不了…
肖奉國歎了口氣,現在這個狀況就是在等死了,不過他是軍人,他會堅持到最後一刻,堅持到力竭的那刻,那也算對得起自己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了,反正他已經在閉目等死了,卻在這個時候,聽到一聲叫喊,睜開眼,發現在不遠處的山崖上,有個人影!對,沒看錯,肖奉國使勁兒閉了閉眼睛又睜開,是個人,真的是個人,看不清楚他是怎麽出現在山崖上的,也看不清楚他是踩在什麽借力點上,亦或是漂浮在半空中?這都不重要,現在不管是人是鬼肖奉國都可以接受,撞鬼也比他現在的處境好。
他想喊,但是嗓子似乎啞了,發出了一聲無比難聽的嘶吼。那人影晃動著,晃動著,竟看上去越來越近了…是自己出現幻覺了麽…他已經接近力竭,他的身體已經被水衝得失去知覺了…
隱約感覺自己被人抱住了…是人吧…也可能不是…管他呢…被牽引著…上了山崖,原來山崖上有一處很窄很隱秘的縫隙,可以容一個人通過,過了山縫…到了哪裡…不記得了,肖奉國體力透支,昏昏沉沉地被人駕著…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小火堆邊上,目光所及之處是石壁,許是在一個山洞中吧,火光之外是無盡的黑暗,他看得不太分明。
昏了多久?肖奉國不記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很冷很痛,即便是在火堆邊上,還是覺得冷,手心很燙,他應該是發燒了,高燒讓他分不出痛是來自何處,是有些抽筋的左腿,還是胸脅的撞傷,亦或是那條從後背一直延伸至右臂的劃傷?
他支撐著爬了起來,這是個非常小的山洞,從肖奉國睡的地方到洞口,也就3,4步的距離,他想到洞口看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身處何方,看看到底是誰救了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了一步,酸軟的雙腿卻支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他重重摔倒在地上。
就這麽…死了麽?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大院裡和小朋友玩耍的情景了,當時貌似是在和一個小孩打鬧著爭搶一個木頭小車,對方的力氣差了點,在一陣僵持之後,他突然使勁兒一拽,就將小車拽進懷裡,那小孩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肖奉國!”一聲斷喝嚇得他一個激靈…搶到小車的喜悅瞬間消失殆盡,他就那樣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不知道何時走到身邊的父親。
“誰讓你欺負人的?!”一個耳光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他沒有躲閃,根本來不及躲閃,這巴掌打得極重,當時隻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父親還在說話,可他已經聽不清他是說什麽了。
那個原本還在哭泣的小孩也傻眼了,眼淚都還沒來得及擦就和周圍看熱鬧的孩子一起四散跑開,瞬間沒了蹤影。
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回去的了,反正那一夜,先後被父親和祖父打了兩頓,然後一直在院子裡面壁罰站,整整一夜。當時…很黑,很疼,很冷,也很餓…大概,就像現在這樣吧。
他是在那一夜認識嚴昱的。
再後來,他們變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院子裡的小朋友們都不和他們玩兒。在嚴昱打掉了大院裡的孩子王的兩顆門牙還惡人先告狀跑去哭訴之後,這個情況就更嚴重了,那些孩子看到他們就跟看到瘟神一樣地躲…
嚴昱這個人…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從小就和父母不在一個城市,外公外婆也很少管他,自認識他起,他就基本處於野生的狀態。
他是個很矛盾的人,敏感又多疑,心裡陰暗,從不相信這世上有真善美。看上去很好相處,其實特別自我封閉,連對家人,都帶著一種莫名的防備意識…
他還有著讓人望塵莫及的變臉本事,可以前一秒乖巧懂事地和他厭惡的長輩打招呼騙糖吃,轉眼就趁人不在家的時候拿著彈弓打碎了人家的玻璃…這都是他所謂的,世界太無聊,自己給自己找的樂子…
可對自己而言,他永遠都只是那個會在半夜的寒風裡給他送紅薯的小夥伴。
肖奉國又想起了拿東西給他吃卻被喝止的母親…還有,一直讓幼年的他心生畏懼,“心狠手辣”篤信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祖父和父親…
他支撐著,努力爬了起來,“站起來。”他默默對自己說,“站起來!”
挪到洞口,探出半個腦袋,眼前的景象立刻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下面黑乎乎的,不知道到底有多深,隻隱約知道這個山洞應該是在半山崖上,肖奉國想起了以前在景點看到的古代懸棺,心裡不由得一凜,他用手撐住洞壁,怕自己一會頭暈直接摔下去。
肖奉國抬頭看看天,典型的月黑風高,山崖下面黑漆漆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來的,正如他也不知道要怎麽下去…
現在還活著已經算是個奇跡了吧,他靠住洞壁,不知道是誰救了自己, 既然救了人,應該不會這麽無聊再把他困死在這山崖上吧…也許天明之後,那人就回來…多想無益,再休息一下吧,也許明天燒就退了,自己便能找到辦法下去…肖奉國重新挪回火堆旁邊,他摸了摸衣服,還有些濕,可見自己被救過來並不是很久,後背那道劃傷不輕,肖奉國咬咬牙,將粘著血肉的迷彩服從身上“撕”了下來,又脫掉鞋子,放在火邊烤著,後背的傷口又開始有些流血,迷彩服內襯裡縫著一個小的防水救生袋,裡面有一小瓶消炎藥,一小扎繃帶,一小塊壓縮餅乾,一個小水袋,還有一個類似簡易瑞士軍刀的多功能求生哨。他取出一片消炎藥放在嘴裡嚼碎,然後反手塗在後背的傷口處,他用牙咬住繃帶一端,反手在後背繞了幾圈包扎了傷口。做完這些,已是筋疲力盡。
剛才睡的地方墊了一塊像是獸皮之類的東西,肖奉國拉過來蓋在自己身上,他靠著石壁,腳心對著火堆,用手不住揉搓身體,保持熱度。雖然疲累,但是肖奉國很清楚自己死不了了,只要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退了燒一定可以恢復元氣。
他看了看手上的手繩,這個手繩可以拆解為七米左右的繩索,這是嚴昱送給他的禮物,當時賣家還附送了拆成繩索後複原回手繩的光盤,被嚴昱隨手扔了。“需要用到這個東西肯定離死不遠了,那時誰還有心情把它系回原樣。”他還記得當時嚴昱說的話,如今竟是一語成讖了。
明天天亮之後,也許可以憑借這個手繩攀下山崖。肖奉國做了個深呼吸,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