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臉色木然,沒有悲喜。
我隔著門上的玻璃看著他,心裡有種疼痛,蔓延開來。
他姓程,程子文,他是我的父親。
父親失蹤的時候,我還不到4歲。我對他的印象非常的淡,他的長相?模糊不清,只有看到照片的時候,才能隱約想起一些來。他的事情?多數是從外公口裡得知的,不過十分有限,外公不喜歡提起這些事情,許是怕我傷心的緣故吧。
父親失蹤了4年之後,母親不顧外公的反對,申請宣告父親死亡並離婚。隨即和外公決裂,離開了家,一去,不複返。
直到…外公去世後的第三年,失蹤了多年的父親突然回來了,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被人送了回來…我已認不出他來了,他也沒能認出我來。
他口不能言,目光呆滯。送他回來的人隻說在某地一個偏僻的村落發現了他,當時的他已經是這般失去了心智,而與他一同出行的人也失了蹤,沒人能夠解釋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村落,也沒人能解釋他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他口中叫著我的名字:“卿兒,卿兒…”目光卻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他失魂落魄地衝進屋裡亂轉著。
隨後,他被送進了醫院,再後來,就來了這家私人療養院,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醒,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
我每天都會來看他,有時,他會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定定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有時,他也會叫出一些人名:“卿兒”“師父”“若男”…叫一會,便自顧自地笑起來,仿佛心裡另有一個完滿的世界。
“姐。”身後有人叫我。
我轉過頭,看到鍾義。
鍾義是鍾叔的兒子,剛大學畢業,善良單純。
父親年輕的時候去西北科考,後來回城的時候把在當地的向導也一並帶回來了,就是鍾叔夫婦,父親先給他們找了工作,後來鍾叔出了車禍,落下了殘疾,父親便讓他們到家裡幫忙打理家務。再後來,父親失蹤母親離家,我被外公收養,程家的老宅便空了,外公知道鍾叔夫妻本分老實,便把他們也一起接回來了。
鍾義於我,就是親弟弟一般的存在。
“走吧。”我接過鍾義遞過來的幾張紙和一個光盤,這是療養院的日報和監控錄像,這家私人療養院收費昂貴,提供的服務倒也配得上這份昂貴。
回到家,靠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把光盤放入電腦,看著屏幕上時間的流逝,畫面卻絲毫未動。一房,一床,一人,寂靜,空洞,麻木。若不是隔上片刻有護工進來查看,真要以為這畫面是靜止的了。
我覺得疲倦極了…也不知是身更累,還是心更累,我想睡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
“放開我!”心中湧起一股厭惡感,發自肺腑的厭惡感,恨不得能立刻把被抓著的手給砍掉。
天色好暗,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一股熟悉的絕望感慢慢爬上心頭。
抬起頭,想要看清楚抓著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可是太暗了,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奮力掙扎著想要擺脫,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終於,還是被扯進了黑暗之中…
“唰!”從書桌上猛然驚起,不住地喘著粗氣。我已經很努力地平複心情了,握緊拳頭的手甚至已經因為用力而顯得指節突出了。
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然後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長舒一口氣,
這就是我讓自己平靜的方法。 可是…身體似乎還沒緩過勁來,還在不受控制地發抖,靠著牆,慢慢滑坐在地,然後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裡,我知道自己的雙肩在不受控制地顫動。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是不是我不夠好?我會變得更好,我會變得更強大,我可以照顧你,我會找回爸爸。不要走,媽,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絕望的小女孩在哭泣,哭聲越來越清晰地在腦中盤旋著,揮之不去。
果然,不應該那麽早睡的。勉強自己站了起來,用力地搖了搖頭,雙手使勁在臉上抹了一下,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徑直朝書架走去。翻看著書籍資料,心神逐漸安定下來。
這個噩夢自我懂事起就一直跟隨著我,嘗試過很多方法,卻始終沒有辦法擺脫它。只有,讓自己清醒著…不睡著,就不會做噩夢。
目光停留在書架角落的一個棕色的筆記本上,這是父親的筆記本。父親…
我的腦海裡又浮現起了那個如同靜止一般的畫面,心中又是一陣刺痛。我打開筆記本,努力拉回思緒。
這筆記我已經翻看了不下百遍。筆記是用一種獨特的文字所寫,但是十分簡略,幾乎沒有連貫的字句,且字跡十分潦草,期間配上一些簡單的圖形,看上去像是在匆忙行進的過程中隨便寫下的。
我曾不止一次去過當年找到我父親的那個村子,卻始終一無所獲,只能根據有限的內容做出推測:父親當年從外公那裡得到了一些線索,於是和幾個人一起去尋找一些東西,後來不知道到底遭遇了什麽樣的變故,讓父親變成這般神志不清的模樣, 而與他同行的人也再無音訊,料想是凶多吉少。
合上筆記,坐回桌前,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這一夜就算過去了吧。
父親失蹤大概一年之後,我開始做這個噩夢,那時母親的情緒很不穩定,時常和外公大吵,我既不敢告訴母親,也不敢告訴外公,晚上嚇醒了,就睜開眼躺在床上,抓緊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再後來,母親離家,做噩夢的頻率也一下子增多了起來,我拚命學著外公教我的東西,沒日沒夜地學著,除了相信外公編制的那個美麗的謊言之外,也是為了逃避這個噩夢。
心理醫生說,這個噩夢是因為親人先後離去,喪失了安全感的我過度地壓抑自己,於是所有的痛苦都在睡夢中爆發出來了。可無法解釋的,是這麽多年來,夢境從來沒有出現過變化,每個細節每句對話,二十多年來一點都沒有改變過。
我沒有再去看心理醫生。我用自己的方法治療,在習慣了夜不能寐之後,已經很久沒有再做同樣的夢了,久到讓我天真地以為它真的離我遠去了…
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天已經完全亮了。院子裡傳來聲響,鍾叔夫婦已經起床打掃院子了。
“咚咚咚”書房的門被敲響了,起身開了門,門口站著鍾義。
“姐…”鍾義嘴裡叼了個饅頭,“你又一夜沒睡啊?”見我沒說話,他忙轉了話題,“額,那個,吃早飯了,我先下去了。”說完扭頭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鍾叔一家,大概是這老舊陰冷的宅院裡唯一能讓人心生溫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