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整個南源最舒適的地方,莫過於刺史府的曲水閣。
泉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冰鑒散發出絲絲涼意,連扇子都派不上用場,直把夏天過成了春天。
每次從外頭回來,丫鬟小滿都很慶幸。
她真是走了運,才能分來服侍三小姐,住在這神仙一樣的地方。
不過,喜悅的心情隻維持了一瞬,想起近日的變故,她又露出愁容。
就在不久前,這座府邸的主人,南源刺史徐煥外出行獵時,坐騎受驚而墜馬,送回來就陷入了昏迷。
徐煥壯年喪妻,膝下只有二女。雖有一個胞弟,可正事不大頂用。他一出事,刺史府頓時亂了。
小滿想起來就擔心,兩位小姐已經沒了母親,倘若父親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
尤其她們還生得一副好相貌。
曲水閣近在眼前,小滿收起滿腹憂思,匆匆進屋。
出乎她的意料,窗前已經坐了個美貌少女,朦朧的晨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畫中仙子走下來一般。
“小姐,”對著這樣一張臉,小滿聲音都放輕柔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還早呢!”
這幾天,三小姐跟著大小姐,幾乎守在大人床前寸步不離,眼見瘦了下去。還是老夫人發話,叫她們回來好好歇上一晚。可這天還蒙蒙亮,她出去取個吃食的功夫,三小姐就起來了。
三小姐徐吟聞聲轉過頭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遲疑著開口:“小滿?”
“是!”小滿抬起頭,等她吩咐。
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徐吟終於有了真實感。
殺了方翼後,她倒在涼川驛的大火裡,還以為這一生就這麽結束了,沒想到醒來卻看見了舊日的景色。
她不喜夏天悶熱,這座曲水閣是父親特意為她建的。
所以說,她回到了過去,還在南源的時候。
徐吟嘲弄一笑。果然老天怕惡人,姐姐心地純善,落了個滿身罵名,不得善終的下場,而她睚眥必報,反倒有了重來的機會。
她收束心思,問小滿:“父親怎麽樣了?”
小滿根本不知道三小姐已經不同以往,安慰道:“小姐別擔心,季總管一直守著呢!”
得到這句話,徐吟心定了。
父親還在。
她十四歲那年,父親墜馬受傷,昏迷不醒。南源是父親一手打下的基業,沒了他坐鎮,各方人馬蠢蠢欲動。一番明爭暗鬥,最終方翼勝出,暫代刺史之職,掌管軍政。
父親躺了一年,藥石無醫,終究去了。本以為方翼會和姐姐在熱孝裡成親,守住父親留下的基業,沒想到那賊子轉手將姐姐送給東江王,換了個更大的靠山。
徐吟冷笑。
方翼出身寒門,若非父親憐惜愛才,他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後來更是費心栽培,有意招他為婿。不料他素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樣,臨到頭卻把恩人的女兒扒皮拆骨,給自己鋪就一條錦繡路。
衣冠禽獸,莫不如是!
徐吟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
現下她回來了,自然不會再讓他得逞。
這樣想著,她抬頭道:“我既醒了,這就去看父親。”
小滿連忙提起手中食盒:“小姐先用飯吧?大人那裡看多久都行,不急在這一時。”
徐吟想想也是,就應了。
她得緩一緩心情,免得見了父親和姐姐失態。
洗漱一番,再用了飯,
徐吟帶著丫頭去正院。 迎面清風習習,臉上空空蕩蕩,她有點不習慣。自從毀了容貌,她出門都戴著面具。有時候不小心,讓人看到面具下的模樣,便會迎來一聲或恐懼或獵奇的驚呼。
沒有誰喜歡被人當成惡鬼,可周圍都是不懷好意的人,她寧願自己招人厭惡。
正院很快到了。
“三小姐。”這裡守著不少人,見了她,都恭恭敬敬行禮。
徐吟點點頭,看著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從裡頭匆匆迎出來,向她施禮:“三小姐。”
徐吟不由露出笑容,喚一聲:“季總管。”
季經,父親出仕第一天起,就跟在身邊的心腹。
徐家並非豪族,祖上不過傳下幾百畝田地,南源的一切,都是她父親徐煥親自打拚出來的,這裡頭有季經的一份功勞。
方翼得勢後,季經就死了。後來徐吟想起這事,心知他死得蹊蹺。方翼要完全掌握南源,就得一一抹去父親留下的痕跡。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裡走。
“父親如何了?”
“早上剛喝了藥,大夫說很穩定。”
這是安慰她。很穩定就是沒醒來,父親的傷情不容樂觀。
徐吟踏進屋子,看到床邊坐著的人,視線凝住了。
大小姐徐思回過頭來,嗔怪道:“不是讓你多睡一會兒嗎?這裡沒事, 不用你來守。小孩子家家,要多睡才能長高。”
徐吟眨了下眼睛,幾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輕聲喚:“姐姐。”
她今日表現有些反常。但是家中遭逢巨變,徐思自己也是心神不寧,沒發現有什麽不對。
父親陡然出事,她自覺要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問:“用過飯了沒有?瞧你,額上都見汗了,都跟你說不要急了,這裡有姐姐守著呢!”
徐吟笑了下,卻抓得更緊了:“姐姐。”
徐思以為她害怕,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父親很好。”
徐吟點點頭,探身過去,看向床榻。
季經照顧得精心,大熱的天,屋子裡沒有一絲異味,床上的人除了有些消瘦,和平日沒什麽不同。
徐吟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喚:“父親……”
她從沒想過還能見到父親。就算在最美的夢裡,也不敢去想。
她和姐姐的人生,分成兩部分,有父親在的那個,她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兒。
上輩子如果說有遺憾,那就是父親走的時候,她還太懵懂,沒能夠保護他。
現在,她終於可以去做了。
天光越來越亮,院子裡傳來聲響,卻是老夫人派人來問病情。
徐思出去回話了。
季經還要去處理事務,想要告退,卻被徐吟叫住。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一邊輕輕按揉父親僵硬的手,一邊語氣幽幽地問:“季總管,你不妨說實話,父親真的是因為受傷才不醒的嗎?難道不是因為……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