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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江湖》四十五.國師之死
  黑夜已過大半,將迎來黎明,而長江北岸之地,只有殘火陣陣。

  那些火焰在燒,它們就像是散落的滿天星辰,落在這片戰場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團火都在燒,那些火光騰起的方向,都指向同一處。

  雷詩音就站在那火光偏轉的中心。

  陽桃在她身前。

  今夜擊潰了三個天榜,剛才還要大開殺戒的桃花老人,這會平靜的不可思議,他目光慈祥,就如鄰家老爺爺一樣。

  而那視若珍寶的落月琴,就被放在身後灰燼之中,等待著下一個人將它取走。

  陽桃在等待著回答。

  等待著雷詩音的回答。

  “我,願意。”

  雷詩音長出了一口氣,聖火也在她體內燃燒著,這世間奇物,讓她心神平靜到不可思議,哪怕看到小鐵重傷,她心中其實也無太多感懷。

  就好似,被那聖火托舉到雲端,如神靈般冷漠的俯視眾生。

  雷詩音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她已觸摸聖火,已成聖女,這種姿態便已成常態,再也無法脫離。

  她扣緊了手指,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這一刻,她用三個條件,把自己賣給了聖火教。

  “好。”

  陽桃心中那懸起的心思,也垂落下來,他對雷詩音招了招手,帶著她,走向重傷的小鐵。

  钜子本想攔路。

  但看到雷詩音那平靜眼神,又聽到方才她與陽桃的對話,便知道,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這個嬌小的,不到十六歲的女孩,付出了莫大的犧牲,將陽桃和聖火教,排除出了江湖天下之外。

  這等以身飼虎的壯舉,讓钜子也不得不心生感慨。

  他讓開了道路,陽桃蹲在小鐵身邊,雷詩音則跪坐下來,按照陽桃的交道,以聖火最溫和的姿態,將雙手貼在了小鐵胸口。

  搬山君之前操縱小鐵軀體,抵擋陽桃一記必殺,幾乎榨幹了小鐵所有的精血氣力,若不得補充,就算小鐵恢復過來,也會留下伴隨一生的暗傷。

  陽桃看著雷詩音驅使聖火的姿態,他溫聲說:

  “老夫知道,你與這仇不平的孩兒,有婚約在身,呵呵,老夫不攔你心中所願,免得傷了彼此情分。

  他日,若這小鐵有本事把你從聖火山帶出,老夫也樂見其成!

  你不必擔心老夫會傷害你。

  詩音,你可以信任老夫,就如你信任小鐵與沈秋一般,老夫所求的事物,是你們不懂得。

  老夫也不在乎你們如何看待我。

  只要你用心侍奉聖火,老夫便答應你任何事情!”

  雷詩音就當沒聽到一樣,她這會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操縱聖火,灌入小鐵體內的動作上,這千年聖火何其霸道,又是融入體內。

  稍有失控,便會將小鐵從內部焚燒成灰。

  小鐵無法動作。

  他只能躺在地上,看著雷詩音用聖火救他,他眼中盡是絕望,盡是痛苦。

  “別...別去,詩音...讓我死吧,你...別去!”

  小鐵語氣生澀的說:

  “我是個,廢物...我保護,不了你,也護不住我爹爹和師父...我是個身纏厄運的人,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詩音,讓我死吧...你別和他去,別去!

  別讓雷爺和浪僧的...犧牲,白費。”

  “不,不。”

  雷詩音面色柔和,她大眼睛中毫無離別的悲傷。

  她一邊幫小鐵用聖火灌體,一邊在他耳邊輕聲說:

  “你不是廢物,小鐵,我這前半生,除了沈秋哥哥,沒見過比你更勇敢,更出色的人,你不要這麽自怨自艾,你才十六歲。

  哪有十六歲就天下無敵的?

  張莫邪都做不到。

  你以後的路還長呢。

  咱們以後的路還長呢。

  你聽我說,這是我這幾年,最後一次和你說話了,你要用心聽。”

  雷詩音閉上了眼睛,在火光升騰中,她說:

  “你呀,你和沈秋哥哥,剛好是兩個極端。

  你有武道,你願意付出一切保護我們,但你卻無目標,你不知道該往哪走;

  沈秋哥哥有登頂天下的目標,心中卻無武道,他一直活在人間,卻似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活,只能隨波逐流,往目標而去。

  但定不下路,又怎麽能走的快?

  你兩人,盡管都有缺失,卻從未停下腳步,你們一直在戰鬥,哪怕你們不知道為何而戰,但你們依然在戰鬥。

  小鐵,我便給你一個目標。”

  雷詩音俯下身,在陽桃的注視中,她在小鐵額頭輕輕一吻,那雙仿佛燃燒的眼睛注視中,她說:

  “我在聖火山等你,我等你來接我,我等你來娶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好嗎?”

  小鐵已淚流滿面。

  那淚水太複雜了,很難形容他是為誰而流淚。

  是為自己的懦弱無能?

  還是為雷詩音即將遠行的悲苦?

  十六歲的少年,他已經歷太多,那些經歷,壓得他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了。

  “以後除了我...”

  雷詩音伸出手,幫小鐵擦乾眼淚,她笑著說:

  “不許再給其他人,浪費你的眼淚了。”

  聖火入體,小鐵心竅之下,仿佛有金色的火在燃燒。

  雷詩音站起身來,陽桃摩挲著胡須,看著夜中一處,對她說:

  “聖女,此去西域路遠,你該上路了。老夫慢行一步,要去湊個熱鬧,為任豪送別。”

  “嗯。”

  雷詩音點了點頭。

  她最後看了小鐵一眼,轉身離開。

  “詩音!”

  在她身後,小鐵大喊到:

  “你照顧好自己!我會去接你的!不會讓你等太久!我會去的,我去去尋你的,你等著我!!!”

  “嗯。”

  雷詩音沒回頭,她應了一聲。

  大眼睛下,有淚水湧出。但在瞬間,便化作煙氣,消失不見。

  她已心有所屬。

  以後,也再不會流淚了。

  “呵呵,年輕人倒是心高氣傲。”

  目送著雷詩音被周圍等待的聖火護法護送離開,陽桃瞥了一眼躺在上的小鐵,他說:

  “自我聖火教立教以來,千年之間,只有張莫邪一人入聖火山,還能全身而退,你覺得,你能和張莫邪一樣嗎?”

  小鐵沉默不語。

  沒有反駁,沒有頂撞,甚至沒有回應。

  有些話,說出來就沒意義了。

  有些事,也不只能靠說。

  他已在抓緊時間,將詩音留在他體內的聖火吸納到周身各處,鍛造軀體成兵刃。

  那一縷聖火,就在小鐵心竅之中,陽桃就好像根本沒看到一樣,任由這教中寶物流落出去,他不能取走,一旦取走,便是和雷詩音不死不休了。

  但讓小鐵留下它,又如何呢?

  就算這少年以後真成了下一個張莫邪,那幾年之間,千年聖火也將恢復全盛,有聖火在,他陽桃,一樣不會輸。

  “下一個破你聖火山的,定然叫折鐵!陽桃老兒,你今日放虎歸山,來日有你後悔的!”

  小鐵沒開口,心直口快的艾大差替他說了。

  钜子扛著艾大差,一步一步走向黑夜之中,陽桃哼了一聲,也緊隨其後。

  他們要去的地方一致。

  他們也都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氣息。

  那熟悉的風。

  那狂烈的風。

  那只會隨著一個人的出現而吹起的風。

  頭頂之上,黑夜之上,星河之中,北鬥七星正在詭異變幻,就好似銀河倒影,低垂而下,在星河中帶出絲絲殘影。

  能造成這種奇景的,只有一個人。

  北鬥星禦張莫邪。

  天下第一。

  在失蹤十幾年後,他又一次現身了。

  而他為何現身,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任豪要死了。

  一代豪俠,今夜落幕。

  這一瞬再無什麽正道魔教的區別,有的只是對強者的認可和遺憾,有的只是對力量的尊重

  他們要去送行。

  順便觀禮。

  看看這天下第一的名頭,花落誰家。

  “該死的任豪!該死的南軍!害死的蓬萊!狗雜碎!都該死!”

  北軍營地之中,一連串的低沉辱罵,混雜著幾句北國國罵,在黑夜中回蕩著。

  高興捂著心口,拖著殘破的身體,拄著一根隨手撿來的斷槍,一瘸一拐的往營中去。

  他淒慘極了。

  胸骨層次不齊,顯然是被打斷了十幾根骨頭,額頭處鮮血流淌,又被重物打裂的傷痕,讓頭骨整個凹陷進去。

  心竅之處,還有慘烈的傷口,似是被貫穿一樣。

  說真的,這樣的傷勢,他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若不是紅塵君之前給了他那丸真正的仙物“紅塵離憂丹”,他早就死在任豪拳下了。

  那仙物當真奇特,被撕碎的心竅,這會已經開始愈合。

  再有幾日功夫,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就都能痊愈了。

  但高興,卻一點都不感謝紅塵君。

  他恨他恨得要死!

  那蓬萊狗賊,抽走了他苦修多年的朔雪寒氣,連體內寒脈都一並破壞,如今高興還活著,但卻如劍君一樣,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

  即便是能活下來,再想苦修武藝,都很難做到了。

  高興並不認輸。

  蓬萊有秘法,難道他五仙觀就沒有嗎?

  只要能回到朔雪宮中,便能起出此先祖留下的秘寶,還有那些丹方,不知道能不能讓自己被毀掉的根骨複原。

  但最少留個念想。

  實在不行...

  就學那曲邪!

  反正這陰陽雙修術,又不只是蓬萊有,以往高興看不上那等陰陽秘術,但現在,卻由不得他了。

  “呸!”

  國師罵了一句,他拄著斷槍,繞過一處被焚毀的營寨,他低聲說:

  “等著吧,你們這些狗雜碎!等著本座恢復過來,便要把你們一個一個的,統統捏死!一個個的,統統都...”

  下一瞬,罵罵咧咧的高興愕然愣在原地。

  同時走入廢棄營地,腳步虛浮,還在吐血的沈秋,也愣在了原地。

  兩個重傷之人,就這麽在死寂的夜色中。

  你看我,我看你。

  四目相對。

  足足五息之後,高興丟下斷槍,沒命的就往後方奔逃。

  而沈秋咧開一抹燦爛的笑,順手抓起背後百鳥朝鳳槍,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

  他拚殺了萬毒,這會也快要油盡燈枯。

  但相比在生死之間轉了好幾圈,已成廢人的北朝國師,沈秋無疑是佔著優勢的那個。

  “噗”

  這場追逃都沒持續超過十息,在百鳥朝鳳槍的嘶鳴中,高興狼狽逃竄的身體,就被鋒利的亮銀槍帶起,衝出一丈多,扎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他不是躲不開!

  他感知到了,先天之軀的感知還在。

  這軀體畢竟是先天之炁淬煉過的,堅固的不似凡人。

  但感知到,卻躲不開。

  而且刺來的長槍,也不是凡俗兵刃。

  “沈某以為,殺了個萬毒,已是沈某今日走運,卻沒成想,國師大人也如此有禮數,隔著這麽遠,都要來送人頭。”

  沈秋擦了擦嘴角傷口迸發的血漬。

  在滿嘴腥甜中,他上前幾步,將逃跑的高興擦在原地,順手將長槍拔出,他看著高興那張滿是血汙的臉,真的想要說些什麽。

  但這會,他卻有些意興闌珊。

  殺這麽一個人。

  有什麽好說的?

  又不是自己打敗的。

  自己只是運氣好,撿了個漏罷了,這種事,沒什麽好說的。

  “哢”

  沈秋的左手扣在了高興的下巴上,他看著高興的眼睛,他說:

  “我師父死在你通巫教手中,今日殺了你,我師父泉下有知,輪回往生時,自然再無憂慮。

  國師,永別了。”

  “唔唔,嗚嗚嗚。”

  高興被扣著嘴巴,想要嘶喊,卻喊不出來。

  陰寒之氣,自沈秋手心迸發,順著他張開的嘴,一股腦的注入口鼻之中,那寒氣非常熟悉,乃是他五仙觀秘傳奇功。

  但現在,這原本在高興手中溫順異常的寒氣,卻以奪命之態蔓生而來。

  看著高興那愈合的心竅,沈秋就知道,這國師肯定是用了奇詭方法,才能在心竅撕裂的情況下繼續活著。

  有那股吊命的力量在,他很難殺掉高興。

  但他也知道,即便同是殺人,也有不同方法。

  寒氣一股腦的湧入高興口鼻,順延著鼻腔一路向上,高興掙扎著,他的雙眼之下,似都有冰棱聚集。

  他知道沈秋要做什麽。

  但他抵擋不住。

  他的雙手扣在沈秋左臂上,瘋狂的抓撓,試圖將沈秋推開。

  但沈秋佁然不動,根本不理會那些阻礙。

  他臉色平靜,就好像在做一場安樂死的手術一般。

  在最可怕的,窒息的痛苦中,寒氣衝入腦髓,瘋狂封凍,高興眼中的最後一抹光,從憎恨,變為哀求,又從哀求,變為絕望。

  最後,從絕望,變為死寂。

  如冰雪一般的死寂。

  十幾息之後,高興手中的掙扎,再無力道。

  雙手也低垂下來,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征兆。

  沈秋松開了手,他後退一步,看著跪倒在地,仰著頭,整個腦袋都被封凍成冰坨子的高興,劍玉正在抖動,顯然是其中已經多了一個通巫教的幻影。

  高興死了。

  真的死了!

  “噌”

  搖光出鞘,沈秋雙手握刀,在寒光一閃間,那被凍結的腦袋,便從脖頸上飛了出去,砸在地上,蹦跳幾下。

  哢的一聲,長刀回鞘。

  沈秋拄著亮銀槍,看著頭首分離的屍體。

  這下,他有千般妙法,也再難苟延殘喘了。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自十幾丈之外響起,圓悟老和尚虛弱疲憊的聲音,在沈秋耳中響起。

  “沈秋大俠,快隨貧僧來。任豪盟主與張莫邪正在激鬥,這將是他這一生的最後一戰,你作為他侄兒,必要到場!

  快隨貧僧來,送你任叔,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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