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止連續第四天,光顧這家咖啡店了。
他依舊坐在臨窗的位置。
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在眼睛周圍,遮出一片陰影。
手裡的《戰爭與和平》已經過半。
他偶爾看一看對街的那扇窗戶。
今天,是沈念向委托人吳菲,回復的日子。
理論上來說,他的任務已經結束。
但秦止還是習慣性地來到了這個盯梢處。
原因很簡單,他無事可做。
無線耳機依舊塞在耳廓裡,靜默無聲。
除了沈念,在這個世界上,似乎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找他了。
秦止意識到這個事實時,心情委實有些複雜。
店裡的服務員,是個清秀的年輕女孩,扎一束乖巧的馬尾。
看他的眼神有點害羞,卻又藏了幾分欣喜。
偷偷打量了好幾回後,終於在續杯的時候鼓足勇氣開口。
“喜歡嗎?”
秦止一愣,見她的目光落在書上,這才反應過來。
“是你的書?”
女孩抿嘴一笑,“我見你天天都來,店裡的書都被你看完了。我就帶了幾本新的過來。”
“謝謝。我很喜歡。”秦止禮貌地點了點頭。
“你來了好幾天,總是一個人坐在這裡,是在等人嗎?”女孩猶豫了一下,小聲問。
問完,自己似乎又覺得唐突,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秦止搖頭,剛想說什麽,耳膜卻一震。
他歉然地衝女孩一笑,指了指自己的手機。
女孩立刻領會。
拎起咖啡壺,識趣地不再打擾,輕聲告辭。
“我叫小柔。你有需要的話,再叫我。”
秦止目送她的背影回到吧台,這才按下接聽鍵。
“秦先生,你在哪裡?”毫不意外,是沈念。
“什麽事?”
秦止避而不答,他下意識地不想讓沈念知道,自己的業余時間居然這般無聊。
“我想,你可能需要去一趟吳氏地產。”
沈念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無奈,“很顯然,我低估了吳菲的怒氣值。”
“在我把調查結果反饋給她後,這位大小姐,當場摔了我店裡最貴的一隻白瓷茶杯。”
“然後像隻炸毛的母獅子一樣,衝了出去。還把細胳膊細腿的小衛,撞得人仰馬翻。”
秦止放下咖啡杯,霍然轉頭面向對街,神色一凜,“難道……”
“是的。”
沈念糟心地歎了一口氣。
“不管你在哪裡,我想你最好快點,雖然左立舟是個討人厭的騙子,但……”
“巧了。”
秦止打斷她,將手上的書一合,乾脆利索地起身。
“我正好就在附近。”
……
吳氏地產。
二樓。
市場部經理辦公室。
左立舟面對著滿屏幕,充斥著專業術語的英文單詞,有點打退堂鼓。
剛想叫國際業務部的小陳進來幫忙,躊躇了片刻,還是放下了座機話筒。
打起精神,開始嘗試著編輯郵件。
剛寫了不到一行,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
思路中斷的左立舟,十分惱怒,剛想斥責,可一抬頭,登時愣住了。
“菲菲?你怎麽來了?”
下一秒,左立舟臉上的驚訝,則被恐懼所代替。
因為他赫然看見,吳菲從手包裡掏出一把銀色的手槍,
黑黢黢的槍口,不偏不倚地正對著自己。 “左立舟,你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
吳菲怒目圓瞪,眼中似有火焰燃燒,面部因憤怒而扭曲。
手指搭在扳機上,微微顫抖,隨時都可能扣下。
“菲菲?你、你這是做什麽?你冷靜一下,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說!”
左立舟嚇得失色,語無倫次地大喊。
“不,我不會再聽你說了,全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吳菲尖叫起來,情緒更加激烈,手指猛地扣動!
意料中的槍聲,卻沒有出現。
吳菲隻覺得,扳機像是被卡住了一樣,紋絲不動。
她茫然地抬頭。
看見眼前站著一位男人,高而瘦削。
鴨舌帽遮住上半張臉,一雙眼睛卻在陰影中熠熠生輝。
只是交睫的功夫,吳菲便覺得手上一松,槍已經轉到了男人的手裡。
他關上保險,哢嚓一下,利落地卸下了彈殼,然後掉轉槍柄,遞還給吳菲。
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吳菲下意識地接過。
沒有子彈的槍,輕了很多,她卻莫名沒了力氣,手臂頹然垂下。
極度的憤怒燃盡之後,是像蛇一樣緩緩爬上全身的悲傷。
槍脫手落地。
吳菲掩住臉,驀地爆發出一聲慟哭。
“你、你為什麽要騙我……”
死裡逃生的左立舟,回過神來,臉色卻變得比方才還要蒼白。
他看著吳菲,眼神漸漸灰暗,像是被抽掉了支架的皮影,整個人都耷拉了下來。
良久,才啞著嗓子口,“你,都知道了?”
“為什麽……騙子……”吳菲哭著喃喃,跌坐在地。
左立舟看著掩面哭泣的吳菲,下意識地想靠近安慰,卻又猶豫著停下了腳步。
僵立在幾步外的地方,定定地看著她,唇邊,緩緩浮現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他像是回憶起了過去,面現遐思。
可仿佛連回憶都是刀刃上的蜜,九分的痛才帶著一分的甜。
“七年前,吳氏地產首次在洛市中標,為了擴大宣傳效應,策劃了一系列惠民慈善活動。”
“其中就包括,在洛市監獄舉辦的一場勵志演講,你代表吳董事長出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菲菲。我就愛上了你。”
“你站在台上,面對著一群惡棍、凶徒、小偷、騙子,卻一點也不害怕,也沒有流露出嫌棄與鄙夷。”
“你微笑著,和大家打招呼,親切地說著鼓勵的話,那麽美麗,那麽大方。”
“你就像是一個發光體,把陰暗、肮髒的監獄都照亮了。”
“我愛上了你,哪怕你是天邊的月亮,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可我還是想走到你的身邊。”
“你讓我覺得渺小,卻又變得勇敢……我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年,直到看見你的瞬間,才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之後,我努力改造,積極表現,接連獲得了兩次減刑,終於提前出獄。”
“出獄後,我開始瘋狂地搜索一切關於你的消息,反反覆複地揣摩你在社交平台上,發的每一條狀態。”
“我知道了你是葉城人,是富裕人家的獨生女,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材生。”
“你曾經遇到過搶劫,也收到過來自吳氏競爭對手的威脅信,但你很堅強,這些都沒有打垮你。”
“你從小錦衣玉食,反而對物質方面沒有追求。你和父親世交的二代少爺們約會過幾次,卻都不感興趣,覺得他們俗氣又油膩。”
“相對於出身,你更看重才華。你曾經表示過,自己的理想對象,一定要溫柔,儒雅,出塵脫俗,才華過人。”
“我準備了一年時間,把自己打造成了你喜歡的樣子,追隨你來到葉城。”
“我成功地追求到了你。當你說出‘我願意’三個字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麽激動嗎?”
“也許我前二十年的不幸,都是為了那一刻的幸運。幸運地遇見你,幸運地擁有你。”
“可當我開始在公司任職時,卻漸漸力不從心。沒有真才實學,我害怕終究有一天會被人懷疑,原形畢露。”
“所以我才瞞著你,偷偷地去學習,我看專業書,聽網上公開課,還報了夜大。我沒想到,卻正是這些暴露了自己。”
“對不起,菲菲。”
“我知道你很難再相信我。沒錯,關於我的一切,都是編造出來的。除了……”
“我愛你。這是真的。”
左立舟的講述,像是追悔,又像是自語。
直至尾聲,他試探性地向吳菲走近了一步。
伸出手想去攙扶她,眼中滿含歉意,又帶著一點乞求般的希冀。
吳菲一直怔怔地聽著。
卻在左立舟的手,接觸到她肩膀的瞬間,突然如觸電般地甩開了他。
她仰起頭,淚水已經乾涸。
橫亙在臉上的,是不加掩飾的警惕與厭惡。
她厲聲質問道,“你愛我?那你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地騙我?”
左立舟的手,頓在半空中。
進退兩難,僵停了片刻後,訕訕地放下。
臉上殘留的那點希冀,也迅速退去,顯得無奈又失落,如同歎息般輕聲反問。
“我也不想騙你。”
“可是,如果我以真面目相對,一個窮人家的兒子,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小混混,一個坐過牢的前科犯……你還會喜歡我嗎?”
“菲菲,你好好想一想,然後回答我,你會嗎?”
吳菲愣住了。
她緊咬著嘴唇, 不甘心地怒視,像是隨時要反駁回去。可她終究說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辦法無視自己的心。
如果左立舟不是偽裝出來的那副模樣,她不會喜歡他。
她甚至,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
左立舟微微笑了起來,只是那個笑容,看起來異常悲傷。
“菲菲,我是真的愛你。但你愛的,卻只是我臉上這層面具。”
“所以,我戴上了它,就再也拿不下來了。”
……
……
離開吳氏地產,夜已深沉,街道闃靜無人。
秦止一邊步行返回住處,一邊接通了沈念的來電。
“我監聽的執法者頻道,沒有收到相關區域的槍擊警報,所以我猜,左立舟先生,目前還是在喘氣的。”
沈念愉快地說。
秦止應了一聲,路過街邊的垃圾桶時,隨手將剛才卸下的彈夾,扔了進去。
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左立舟的婚姻與前途,恐怕就沒那麽順利了。
不過,正如沈念所說,委托工作已經完成,後續的故事,並不需要他們的乾預。
再完美的謊言,也有被揭穿的一天。
吳菲的因,左立舟的果。
是再一次相信?
還是堅決不原諒,這都是他們需要自己做出的抉擇。
男人在一面櫥窗前停下腳步。
漆黑的玻璃宛如鏡面,映出眼前這張臉。
秦。止。
他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那麽,這張面具,他又需要戴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