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七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三十六分。
穿著靛藍色套裝,踩著雙黑色高跟鞋的小音,正坐在一動也不動的旋轉木馬上發呆。
若是王家衛的電影,這會兒畫面應該跳到了黑白的回憶場景。
但這不是電影,也沒有晃動的鏡頭後跳轉的回憶場景。
小麥坐在她身後另一隻旋轉木馬上。
他癡癡地看著小音,陷入了輕度的dejavu(既視感)。
昨天夜裡,小麥答應了小音帶她走。
不論是城北的荒地,亦或是城南的荒地,他們會離開城市,找個偏遠的角落。
只有他們兩個,一起活著一起死。
當時,小麥忽然想起了荒地抗爭英雄索屠的一句話:“我們無法選擇怎樣生,甚至無法選擇怎樣活,但我們可以選擇怎樣愛,可以選擇怎樣死。”
索屠死得很慘。
他的抗爭以失敗告終,屍體被懸掛在城牆上示眾了一個月。
但他的這句名言,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
“我會帶你走的,但我想等到三十日,看完中央廣場的噴泉噴發再走。”
小麥對中央廣場如此執著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莫德山的預言。
而是每年的七月三十日,清晨八點整,中央廣場上的噴泉都會全力噴發一次。
幾十米高的水柱,即便在荒地,也看得清清楚楚。
還是幼兒時的小麥,第一次看到這壯觀的景象,便被震撼到了。
他當時就決定,把這一天當作自己的生日。
這一天之前,小麥沒有生日。
養父母是在垃圾站裡撿到他的。
小麥聽養父母說過,之所以自己都吃不上飯,還要把這嬰兒撿回帳篷,是因為發現小麥時,他揮舞著一對小拳頭衝二人樂了。
這微微一笑,仿佛剝離了他們身上的所有苦難。
“好,我陪你一起去。那明天你也陪我去個地方。”
小音說的地方,就是這座廢棄許久的遊樂園。
來之前,他們洗劫了一家服裝店。
這便是那套新衣服,和有著冰錐一樣後跟的漂亮新鞋子的來歷。
這裡,是小音和母親的秘密基地,每次不開心時,母親都會帶她來這裡,雖然沒有一項設施能正常運轉。
但母親繪聲繪色的描繪,讓小音仿佛穿越,回到過去那孩童還擁有美好童年的時代。
例如這旋轉木馬。
母親會把她背在後背,嘴裡哼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調子,一圈又一圈地跑著。
小音會敲著那些塑料馬的腦袋,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的馬兒是最快的。”
“裡桑的房子裡有台電視,雖然已沒了電視節目,但他收藏了好多電影碟片。”小音跳了下來。
牽著小麥的手,走到鏽跡斑駁的圓形屋頂下,旋轉木馬的正中央。
“你吻過女孩子嗎?”
見小麥搖頭,小音笑著說道:“我也沒吻過男孩子,電影裡最適合初吻的場景就是這裡。”
她閉上了眼睛,“這時候男孩子要主動一點,別讓我等太久。”
她沒有等很久。
小麥不是塊木頭。
四片柔軟的唇貼在了一起,兩個無依無靠的魂,也終於建立了某種聯系,從此不再孤獨。
“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部電影嗎?”
小音給小麥也倒了杯紅酒。
現在是晚上九點零八分,兩個人已回到了小木屋。
“那種教人談戀愛的電影?”
小音搖了搖頭,“我最喜歡一部叫《熊的故事》的電影,裡面講了一隻小熊失去了媽媽,獨自在山林中生活的故事。”
“熊是什麽?”小麥問道。
他雖然從書上得知,這世界上曾經存在過人類以外的生靈。
但“熊”這個陌生稱呼,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只在繪本上,見過狗和貓,這兩種和人類關系密切共同生活的動物。
“熊是一種動物,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死在了外星武器的輻射裡。這不是重點,我不是要給你介紹這種動物。小熊的媽媽死掉之後,你知道小熊是怎麽活下來的嗎?”
“不知道。”小麥回答道。
“小熊找到了一隻受傷的大熊,它舔了舔大熊的傷口,大熊也舔了舔小熊的傷口,他們成為了朋友。”
“好簡單的相處模式。”
“我覺得我也找到了我的大熊。”小音面色潮紅。
不知是因為酒勁上頭,還是因為害羞。
她起身吹滅了房間裡的蠟燭。
“雖然我沒有殺掉裡桑,但你已經履行了你的諾言,接下來,換我履行我的諾言了。”
小麥剛要說些什麽,便被她用嘴唇打斷了。
……
第五天。
七月三十日清晨六點零九分。
刺眼的晨曦,喚醒了兩具緊緊糾纏在一起的身體。
即便赤誠相見,兩人也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羞澀。
小麥和小音,在這座城市中,只剩下了一件事要做——
去看中央廣場的噴泉噴發。
等到八點一刻噴泉池恢復平靜,他們便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
清晨七點五十八分。
如同莫德山的預言所說的那般,小麥帶著他的左腿小腿骨和小音,來到了中央廣場。
噴泉池位於廣場的正中央。
在池子周圍擺著一圈雕像,這些雕像雕刻的,全都是正在戲水的女性,
她們表情愉悅,仿佛世間最快樂的事,便是在這噴泉池裡玩上一遭。
噴泉池後,豎著一根高高的立柱。
立柱上掛著一塊巨大的鍾表,時針、分針與秒針,正一絲不苟地運轉著。
“終於找到你們這兩隻偷東西的小老鼠了。”
兩人回頭望去。
站在他們身後說話的,是一個穿印著“執法”二字風衣的中年男人。
男人表情冷峻,眼神裡沒有絲憐憫。
站在他身後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也同樣目光冷酷。
小麥絲毫不懷疑,下一秒,子彈便會貫穿二人的胸膛。
這時,那根莫德山的左腿小腿骨,忽然綻放出奪目的白光,白光過後,小麥竟從原地憑空消失了。
但只有小麥知道,自己並沒有消失,他只是隱身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理,但別人好像看不見自己了。
他可以隨時逃走,沒有人抓得到一個透明的人。
但是小麥不能逃,因為小音依然被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包圍著。
有什麽辦法能救她?
小麥心急如焚。
他見識過那些士兵手中兵器的威力,也明白這些人不會手下留情。
“求求你告訴我,有什麽辦法能救她,大預言家莫德山。”小麥在心中祈求道。
隨即,他便察覺到了襪子裡傳來的刺痛。
那裡藏著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這是每個荒地人,必備的防身之物。
小麥似乎懂了,懂了莫德山的暗示,懂了那第三個預言。
中央廣場的巨鍾上,時針指向了數字“8”,而分針與秒針匯聚在了數字“12”。
此刻,小音仿佛聽到有人在耳邊說“我愛你”。
下一秒。
紅色與黑色交織的光芒,隨著那伴著激昂聲,響噴湧而出的噴泉,直衝天際。
一道刺破雲霄的紅黑光柱,屹立在了中央廣場。
所有的城市人,所有的荒地人,所有的人類,全都停了下來。
他們望著那道期盼已久的光柱,嗓子裡不自覺地迸發出低吼。
那低吼粉碎了所有恐懼,所有屈辱,所有絕望。
那低吼震碎了中央廣場的時鍾,讓它永遠地停留在了八點。
……
當中央廣場的光柱,吹響了反擊的號角,惡魔終將被驅逐出我們的家園。
——莫德山。
……
〈第二十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