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侮辱你?我是你的作品嗎?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
我問。
他忽然笑了,就像是剛剛繃緊的弦,突然松懈下來。
“你是我最滿意的作品。是我設定了你能擁有哪些感受,以及你無法擁有哪些感受。”
“是我決定了你只會快樂,不會悲傷!是我讓你保證手環上,永遠都是最純淨的湛藍!”
“你是最成功的實驗品,你是未來Blue市民的最佳范本!”
“然而我就要離開Blue了,你無法再利用我!”
我也突然感到輕松。
離開這裡,從此以後,不必生活在虛假的腎上腺素之中。
不必強迫自己微笑,或許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然而,父親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不會讓你流落在外的,作為范本,你當然要留在Blue,所以針對你的遣送,只會是暫時的,我會想辦法安排你回來。”
這個男人還是沒有放棄。
他當真想要把Blue的市民們,統統改造成曾經的我!
他會剝奪所有人的喜怒哀樂,養成一群只會聽他教化、只會盲目快樂的人民!
我不能接受!
“我的寶貝女兒。”
他寬厚的手掌撫摸過我的臉頰,擦去了我剛剛流下的淚水。
“看看,那個書呆子韋德,都對你做了些什麽啊?他讓你學會了悲傷,還學會了流淚,讓你的臉變得如此肮髒。”
“放心,很快,我會為你安排第二次手術,我會拯救你,讓你重回永恆的快樂……”
“可我不想要。”
我恨自己全無力量,“自從韋德幫我恢復了正常的感官之後,我就發誓,不讓任何人奪走我的喜怒哀樂。”
“現在你可以這麽想,但是你沒有權利這麽做。”父親親昵地對我眨眨眼。
“難道你還沒有醒悟嗎?要不是給你做過了情緒整形,你怎麽可能在這一連串的打擊下,還堅持下來?換做普通人早就垮了!”
“所以你應該感謝我!在我的控制之下,你必須永遠快樂,永遠拚命、努力地快樂。”
“這是我給你的祝福,這也是我給你的詛咒。”
我閉上了眼睛。
聽見他站起身,神采奕奕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我從未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失落。
四周的空間,仿佛瞬間變得狹仄,牆壁都不斷朝我推進,要將我禁錮其中。
我不住地哭著哭著。
仿佛要把過去二十幾年錯過的悲傷,統統補充回來。
“我想我沒有那麽聰明,沒辦法舉起火把,做其他人的領路者,但好在,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腦海裡,韋德的聲音在回響。
“起碼,我們可以留下一顆種子。你說對嗎?”
對嗎?
你說對嗎?
我仿佛陡然從夢中驚醒,想大聲回答他:對!你提醒了我,我並非一無所長。
……
獄警向我走來,“0087號,你有什麽要求?”
“我申請跟斯坦利警長會面。”我說,“我希望能在判決下達前,見他一面。”
斯坦利,他欠我的人情,或許該還了……
一天后。
同樣一間探訪室,斯坦利坐在了桌邊。
也許是出於欺騙我的愧疚,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我問。
他有些倉皇,
“沈博士應該已經告訴過你了,你的殺人證據不足,所以量刑不會太嚴格,只會暫時離開Blue。” 看來,他也知道父親不可能會輕易放過我。
我最終還是會成為Blue裡的模范市民,無法感知人間悲歡。
“除此之外,你自己沒什麽想對我說嗎?”
我壓低了聲音,“一個月前,那個夜晚,在車裡的那個吻?”
他的臉一瞬間發紅。
“當時你對我說,只是小事一樁,忘了吧。”
“那時的我,並不是現在的我。”我慢慢地說。
“那時,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內心,但現在不同了。”
“我經常回憶起那一刻,我感到驚訝、緊張、興奮,愉快,甚至還有一絲悲傷。”
斯坦利看起來困惑極了,“我令你悲傷嗎?”
“我想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都很複雜,而在複雜的感情裡,總會還有悲傷。”我說。
“你為什麽吻我呢?”
斯坦利低下頭,“當我獨自面對你的時候,我忍不住想那樣做。”
“所以你愛我?”我試著說出口。
斯坦利輕聲回答,“我想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當我愛上你後,我的情緒評分更高了,或許愛情會讓人心態更加積極。”
“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它在我的腦海裡。”我注視著他。
“如你所知,我將會被永久剝奪造夢師的資格,而判決一經下達,我腦海中芯片的所有內容,都會被清除。所以我想在那之前,把禮物給你。”
“可是你的芯片內容現在不允許寫入任何系統,政府鑒定,你的情緒很危險。”
斯坦利無奈地說。
我頓了頓,“所以我希望你能想想辦法。”
“畢竟這是我想留給你的最後的禮物,關於我們之間的那個吻,還有一些曾經難以忘懷的記憶。”
“難道你不想用我的視角,把那些片段,都永遠保留下來嗎?”
“別這麽悲觀,我們以後一定還可以見面的!”
斯坦利說。
我搖頭,“以後再次見面時,我又會變回那個毫無感情的人,那些回憶我根本不會再提起。”
“難道你不想為我們之間,留下一些什麽憑證嗎?”
沉默許久。
斯坦利讓步了,“你想讓我怎麽辦?”
“也不難。”
我輕聲說出我的計劃,“你給我許可,讓我把芯片內容上傳至系統,你來進行保存備份。”
“只要在這期間,你不讀取,系統就不會報警。等風頭過去你再看。”
“你是我最喜歡的造夢師,真不敢相信,你要給我一部私人訂製的夢境電影。”斯坦利興奮起來。
手環的藍色,湛亮無比。
這算是在利用他嗎?
或許也不算。
我跟韋德學會了如何在傳輸影像的過程中,隨之附加傳遞一些種子文件。
這些種子文件,會在其他影像被讀取時,集中爆發,入侵所有同步在讀取影像的人的大腦。
韋德曾經用這個方法來賺錢。
而如今,我要用這個方法,來留下我們的種子。
精神上的種子。
它必須隱蔽、含蓄,才能不被那麽早地察覺,才能安全傳遞得更久、更遠。
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讀取到這個故事。
無論他們身處何地,他們都有必要明白,人類正在經歷著什麽,體會到勇氣的可貴。
我想那是人類精神上的光輝。
我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包裹這顆種子呢?
或許我應該重操舊業。
造夢師就該為這個時刻而生。
許久不做,已經有些生疏了,可身體卻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
沒錯。
我要講述一個故事,把情緒的火種,隱藏在故事的情節中。
我要讓故事的讀者們,一開始對這個故事充滿迷惑。
甚至覺得有些不切實際、或者荒謬。
但直到讀完,他們才會明白,這個故事真正要說的是什麽。
我不能把那個可能會暴露目標的關鍵詞說出來。
我希望他們能自己讀懂。
現在,在這個漫漫長夜裡,我尚不得知自己未來如何。
但我已經下定決心開始編造這個故事了。
準備好了嗎?
它的名字,就以我此刻所身處的都市命名。
我叫它:湛藍都市。
……
〈第三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