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內靜寂，洞庭湖亦靜，靜的讓人忘記是在湖面之上。

　楊么沉湎往事，喃喃又道:“但我那時候不過是個孩子，要殺趙遷絕無可能。”

　沈約暗凜，心道又一個善良之輩被逼的走向了黑暗之所。

　忍無可忍、終不再忍。

　太多心理扭曲之人，當然不是天生的扭曲，而是在外力的脅迫下進行扭曲，如楊么般的開始扭曲，卻考慮的這般仔細的孩子，也就難怪能夠號令洞庭。

　“於是我只能等。”

　楊么緩緩道:“我去屠夫那裡偷了把剔骨刀，從屠夫那裡了解到一個人心臟的位置，然後偷偷的在腦海中磨練將刀刺入趙遷心口的情形，我不能在任何隱蔽的地方習練，只怕被人看到，我不能有任何失誤，只能在腦海中演練。”

　沈約微有詫異，因為楊么說的和禪修鏡觀的情況很相近。

　一念成佛，一念又可以入魔！

　楊么喃喃道:“很多事情，其實你只要認真去想，在腦海中演練，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我將剔骨刀藏好，整天如個癩皮狗般躺在街角磨練出刀的那一刻，偶爾碰到點兒好心人施舍，卻盡量將銅板節省下來。”

　他平靜的說著往事，沈約卻露出憐憫之情，他想得到那平靜下的絕望和憤怒。

　楊么終於轉頭看了沈約一眼，目光意味深長，隨即再望遠方。

　“我要留著銅板逃亡。”

　楊么喃喃道:“我本來是想和趙遷同歸於盡的，可有一日，我夢到了姐姐。”

　眼中再有淚光閃爍，楊么自語道:“姐姐淚流滿面的對我說，讓我不要犯傻，離開那個縣城，忘記所有的一切過自己的日子。”

　沈約暗想，托夢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小時候的楊么心目中的姐姐會說的吧。

　那是溫柔卻悲情的姐姐。

　“我哭著回答姐姐，我一定要殺了趙遷。”

　楊么一字一頓道:“一定要殺了趙遷！”

　艙中隻余楊么堅定的聲音，黃誠臉上露出不安之意。

　沈約心中突然有了絲疑惑——在聽到楊么敘說往事的時候，正常人都會覺得楊么姐弟可憐，那黃誠不安什麽?黃誠根本沒有聽進去，那他在想什麽?

　楊么繼續道:“但看到在夢中苦苦勸我的姐姐，我終於答應了姐姐，我殺了趙遷後就逃走。”

　看著遠方的金碧輝煌，更像看著輝煌中那更顯淒涼的姐姐，楊么接著道:“我終於等到趙遷在風月樓喝醉的時候，他家風好，不在外邊留宿。”

　說到這裡，楊么神色稍顯嘲弄，“也或許他做的虧心事太多，不敢在外邊留宿，他在強壯的家丁的簇擁下，又回轉到他最安全的房間內。”

　緩緩握緊了拳頭，就如年幼的楊么那般，楊么冷笑道:“但他沒想到，我早就將趙府的地形在腦海中繪製了千萬遍，我從他們很少留意的一個狗洞爬進去，繞過了他們巡防的家丁，輕易的到了趙遷的房門前，用早準備好的工具開了房門……”

　他敘說的極為平靜，可要完成這些舉動，著實要花太多的功夫。

　“然後我走到趙遷的床前，他已爛醉如泥。”

　楊么平靜道:“我那時候手都沒抖一下，也沒有猶豫，就如平日在腦海中演練的那樣，一刀就刺入趙遷的心臟。”

　緩緩伸出右手，楊么看著右手道:“我刺中後微有悔意。”

　眾人不解，搞不懂楊么後悔什麽。

　“我後悔一刀就刺死了他。”

　楊么低聲道:“他臨死前眼睛都沒有睜開一下，顯然我是一刀就斷了他的生機。我本應該讓他受到更多折磨的，對我有恩的人，我加倍回報，可對我有仇的人，我不更應該數倍奉還嗎?”

　黃誠臉色有些發白。

　沈約見狀，直覺中認為——黃誠有對不起楊么的地方，不然如何會這般反應?

　楊么卻只是看著右手，“我試探了趙遷的呼吸和心跳，確定他死透後，從狗洞原路爬出，換了偷的衣服，趁夜就離開了縣城。”

　終於放下了拳頭，楊么又道:“但我那時還是不太懂事，低估了趙家的力量，逃離了縣城，我本來以為就沒事了，不想三天后，在我經過另外一座縣城後，趙家人竟追了上來。他們很快的捉住了我，往死裡打我，問我是否殺死了趙遷。”

　沈約不由向牛皋看了眼，暗想如果牛皋和楊么有交集，恐怕就在這時候。

　楊么哂笑道:“我什麽都不說。我知道無論說不說，結果都是一樣，我一定要為趙遷殉葬，既然如此，讓他們疑神疑鬼不是更好?”

　沈約暗自歎息，心道孩童時的楊么就已表現的異常可怕。

　但這種可怕亦是可憐的。

　或許世間更應該問問，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可怕。

　“趙家人逼問不出什麽，就準備將我帶回趙府慢慢折磨，讓那裡的官府將我定罪，然後祭趙遷的在天之靈。”

　楊么笑容冷冷，“我知道他們想什麽，可終究無力再改變什麽，我本來以為必死無疑了。”緩緩看向牛皋，楊么凝聲道:“但我卻遇到了牛將軍。”

　牛皋緩慢握拳，眼中有著傷痛之意。

　他傷痛的當然不是碰到楊么，那他傷痛什麽?

　沈約皺起眉頭，牛皋仍舊沉默，楊么卻堅持說道:“不過那時候牛將軍還不是將軍，不過是個尋常的樵夫，居住在深山，有老母和賢妻。”

　“不要說了。”牛皋霍然望向了楊么，目光如火。

　楊么並不躲避牛皋的目光，亦是咄咄道:“為什麽不能說，難道是我們做錯了?”

　牛皋怔住。

　楊么卻已肆無忌憚的狂笑起來，笑的眼淚終出。

　他或許一直想要流淚的，但他不能流淚，因為他認為那是懦弱的表現，自從姐姐死後，他就拒絕懦弱。

　大聖天王絕非懦弱之人，在二十年前，他就不是！

　但他卻可以在豪放中流出曾經傷心的淚。

　那是他一直忍住多年的淚水，今日提及舊事，如何能不熱淚盈眶?

　“這就是這世上最荒謬的事情。”

　楊么一字字道:“錯的不是我們，我們為什麽不能說?”

　言語落，他做了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一腳踢在了黃誠身上。

　黃誠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