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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風雲錄》第46章 烈火烹油
  今年嚴家在合並石亨、仇鸞舊宅的基礎上,新建的長安街居第和江西南昌府堂樓都趕在嚴嵩八十華誕之前竣工了,於是請皇帝禦賜額名。皇帝欣然應允,將長安街的堂命名為忠正,南昌府邸的書樓則賜名為寶翰,正堂賜名為耆德,令工部負責製作匾額擇日舉行賜匾懸掛的儀式。嚴嵩父子眷顧榮寵盛極一時,正是聲威煊赫如日中天的鼎盛階段。

  忠正耆德,這就是嘉靖皇帝對嚴嵩的評價。新建的忠正堂,位在皇帝居所西苑不遠處的西長安街。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段,府內竟有一佔地十余畝的湖泊。湖泊周邊種滿了垂柳桃杏,又在堤中蓄養名貴魚苗。嚴嵩偶爾雅興上來,也會穿上簑衣扮演一回釣叟蓑笠翁在池邊垂釣。更會動輒邀請朝中權貴,如同為閣臣的徐階、李夲,成國公朱希忠和自家的姻親錦衣衛都督陸炳來此宴飲作樂。

  如此豪橫的做派,自然引起了崇尚簡樸的歐陽夫人不快。她幾次想要搬回東安門外東戎府街(燈市大街)的老宅去居住。只是嚴嵩卻找了個好借口,說是把老宅給了嚴世蕃單獨使用,畢竟作為堂堂的工部左侍郎,若是成天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沒有一處私密性有保障的應酬商談場所,確實也不方便。

  歐陽夫人對此也隻得作罷,雖然嚴家還有一處位於西四裡的小院,但那只是他們一家子在很多年前,剛剛進京為官不久後的居所。那等環境,確實也配不上如今位高權重的嚴嵩。就算再是崇尚簡樸,也得考慮實際的情況,那個小院子根本承載不了相府最起碼的職能。

  歐陽夫人是公認的治家嚴謹,只是這些年來終究上歲數了,有些精力不濟。而嚴世蕃也馬上五十歲的人了,自然也慢慢開始讓他當家。不過他跋扈的脾氣做派,引得了整個嚴府上行下效。就連下人們也跟著開始鼻孔朝天,目空一切起來。

  曾經有個福建籍貫的江西按察僉事,叫做林一新。當時嚴府在江西老家的家仆有違禁犯法的,他公正執法對惡仆加以撻責。本來嚴嵩對此還頗為羞惱,覺得這後生打狗不看主人就是不顧及他的顏面。後來在歐陽夫人的勸說之下,嚴嵩這才想通了。待到林一新入賀京師,嚴嵩對他“甚加敬禮“,對其秉公無私的行徑公然表示了讚賞。只不過場面話說完了以後,也不知道是有心人揣摩逢迎,還是嚴嵩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反正這林一新很快就被“平調”去了邊陲雲南擔任按察僉事,並且在仕途上徹底止步於此,再無寸進。

  自此以後,江西官場就再也沒有人敢於跟嚴府留守的奴仆叫板了。而這幾年嚴世蕃當家以來,護短作風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嚴府上下自然更加趾高氣昂。

  嚴嵩的八十大壽如期而至,嚴府門前可謂是真正的往來無白丁,一磚砸倒一片公卿。等閑的人,根本進不了門,隻得各種給門房行賄塞錢。今天能夠從側門混入的買路紅包,起價就炒到了三十兩銀子以上。這還是有價無市的局面,只見一群官員拿著銀票揮舞,爭先恐後的塞給嚴家負責維持秩序的仆人,口中叫價連連,生怕這些宰相門前的狠角色忽視了他們。

  而好不容易耗費重金擠進來的官老爺們,卻發現院子裡面人山人海,很多人甚至都只能被擠到了嚴府的馬廄旁邊強忍著異味,與家畜耳鬢廝磨親密接觸,等候著傳召拜見。

  看到了這幅場景,此時的一個七品芝麻官劉巨塘卻感到萬分慶幸,如若不是自己剛剛被吏部選為了嚴嵩老家分宜縣的縣令,只怕以自己的官位恐怕也是擠在馬廄旁甚至連院子都進不來的可憐人吧。不過他現如今這個位置,在嚴家奴仆看來總歸是有幾分利用價值的,比之很多四五品的官老爺都更加令他們重視。所以倒也將其破格對待,專門有府上的管事前來把他領進了中院。看到了那金碧輝煌剛剛落成的忠正堂,劉縣令就知道自己勉強算得登堂入室了。

  此時壽星嚴閣老正端坐在堂上接受著百官的祝賀,大官深揖及地,小官磕頭搶地。一個個爭先恐後的前來送上賀表禮單,誠惶誠恐的說著嘔心瀝血構思好的諛詞,以圖博嚴老太爺開懷一笑繼而稍加青眼。

  反正這大明朝當下就是這樣,皇帝和他的寵臣們煞費苦心寫著青詞拍老天爺的馬屁,下面的文武官員則是絞盡腦汁說著諛詞拍著皇帝寵臣的馬屁。

  真可謂是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充滿善心的愛語世界,當下絕對算得上是人人都有才,說話也動聽的完美時代了。

  而高尚偉岸的嚴閣老,自然對這些賀禮是固辭不受的。於是乎古有三請三讓,誠心誠意勸進權臣篡位。今則是三請三讓,聲嘶力竭為權臣勸貪受賄,真真是令人頗有耳目一新之感。最終嚴閣老在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勉為其難的令府中管事收下這批財物。

  看著如此荒唐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劉巨塘也只能視若無睹恭候著嚴嵩的垂幸。等了許久終於輪到了他上前拜賀,只見劉縣令如蒙大赦一般快步拜倒在了嚴閣老面前,滔滔不絕的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賀詞。

  而嚴嵩只是面帶微笑抬手虛扶,做了做樣子的同時,說了幾句飽含嘉勉之意空洞漂亮的場面話,就把他給打發下去了。

  不過這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畢竟今天嚴府門前有如此海量的拜壽賓客,自己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能夠見著嚴老太爺一面,就已經是僥天之幸了。

  只不過驚喜的還在後頭,正當他準備離開嚴府之際。嚴世蕃見自家老父接見了太多賓客,過於疲憊不堪,於是就指揮著仆人將中堂和前院的通道門暫時關閉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以此來限制人流。然後親自護送嚴嵩到後院休息,反正重要的人物都已經接到了中堂乃至後宅裡去,外面的那些小魚小蝦自然也不必太過在意。

  其實倒也有著強留有資格落座吃席的貴客多待一會兒的意思在內,畢竟很多位高權重的賓客,如不及時挽留,估計他們稍坐片刻就會告辭出府了。嚴世蕃為了將他們留下來一同行令吃酒,自然不會輕易開門放這些老滑頭逃酒避醉,不然於他而言又怎能盡興呢?

  只是這就害慘了劉巨塘,本就是一大早趕過來等候,如今過了餉午,卻是一口飯都沒有吃到,不免餓的饑腸轆轆。而自己這等級別的存在,自然也沒有資格得到嚴府的宴請,在廳堂入席落座了。

  本來還想著打問一番,去跟嚴府的下人討要些吃喝。只不過一番吵鬧過後,卻是讓他徹底打消了之前索取吃食的心思。

  原來是有來客尿急,一時之間找不到如廁所在。他便隨手找了個空地小解。可偏偏不湊巧,此事卻被嚴府一家奴路過發現了。

  於是這家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揪住來客的耳朵,對這來客破口大罵說道:“哪來的醃臢貨色,竟敢在相爺的府上撒野。光天化日之下寬衣解帶,也不知個羞,就恣意露出你那鳥兒來汙了來往貴賓的眼兒。真真是個鳥人,一點廉恥都不具備!若是讓女眷們撞見了,俺可與你輕易善罷甘休?”

  聽到叫罵聲的眾人,不由紛紛圍了上來一探究竟。

  一見這陣勢,羞得那來客連死的心都有了,可他百般求饒,這個家奴就是不撒手。

  最終來客隻得硬著頭皮,當著圍觀眾人的面,向家奴一再道歉謝罪說:“這位郎君,老朽一時尿急,又尋不到出恭所在,當時又見四周無人,一時僥幸故而失態了。郎君你大人有大量,且饒過小老兒這一回罷!日後必有重謝,還請高抬貴手通融則個!”

  聽到這來客滿臉羞慚告饒連連,這家奴方才臉色稍霽,又乘機敲詐了一番,這才松開手將其放走了。

  待家奴走後,有眼尖的人才發現,這位被嚴府家奴肆意詬辱的來客,竟然是一位與六部侍郎平級的三品寺卿!堂堂三品公卿,竟會受到這等欺侮。霎時間,目睹者都感到了不寒而栗,這嚴家的氣焰,得是囂張到了什麽地步,才可以這般輕視一名三品大員呢?

  不過正當劉巨塘感慨悲憤之際,卻是迎來了意外的轉機。

  只見突然有一嚴府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上前主動見禮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分宜縣劉縣尊左右?”

  一臉茫然的劉巨塘也隻得本能應是,確定自己沒有找錯人以後,這一臉雀躍的管事又主動開口自我介紹道:“小的名叫嚴辛,忝為這少師府的管事下人之一。老父母如不嫌棄,可以暫且到小人房中用點便飯,稍作歇息。想必晚些時候門徑就會重新敞開,屆時再走倒也不遲,不知老父母意下如何?”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劉巨塘驟然否極泰來,自無不允之理。於是就欣然跟著嚴辛來到其屋中,見酒宴早已經備好,雖然只有幾個菜,卻盡是美味珍饈,尋常官員也未必能享用得到。

  酒過三巡之後,這嚴辛方才說明了自己的求情。只見他一臉誠懇說道:“小的以後如若落在大人手中,希望您能看在今日一飯之誼的份上高抬貴手,盡量網開一面放小的一條生路罷!”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見嚴辛竟如此低聲下氣,劉巨塘聞言難免局促不安,慌忙擺手說道:“嚴閣老當下聖眷正隆可謂是如日中天,嚴侍郎也是大權在握位列卿貳。如今正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時候,我這七品芝麻官哪有機會替老兄你效勞呢?老兄可真是會開玩笑!”

  但嚴辛卻是不接茬,只是斟滿酒杯,端起來正色說道:“太陽總有落山的時刻,大樹也有偶然被天雷擊中的那天。到那時還請大人別忘記今日所托。且以此杯先乾為敬!”

  緊接著看向一臉錯愕的劉巨塘,又沉聲解釋道:“小的在嚴府當差的時日也不算短了,十多年前小的就在歐陽老太君手底下聽訓。她老人家常常說《尚書》裡面有一句話叫“滿招損, 謙受益。”當下的情形您老也看到了,一名三品大員都免不了被奴仆傲氣所凌。之前更有一監司求見老爺,到了府前剛好見到一老仆在便房理發,便求其代為通稟。但這老仆根本不為所動,監司隻得送上了十兩銀子求肯,但這老仆隨手就將銀子擲予了理發匠,以示不屑之意。這人見狀驚駭不已,又隻得七拚八湊了數十兩,這才令老仆首肯,使得其能與老爺一見。”

  “如此家風,如此作為?豈是積善之家?豈是謙虛謹慎之家?老太爺和老太君都已經是耄耋之年的人了,老爺馬上也要步入五旬了。這般盛況,又能持續多久呢?居安思危,本不是我一個奴仆該做的。只是主子們都不能洞見禍根,我也只能先行謀求自保了。如是小的多慮,那自然再好不過。但若是被小的不幸給猜中了,還請大人別忘記今日萍水相逢的宴飲之誼,網開一面稍加體恤則個。”

  聽到了嚴辛的這番肺腑之言,劉巨塘也不免陷入到了沉思之中。盛極必衰否極泰來本就是天地至理,何況今日所見也能看出這嚴府本身自有的許多弊病。若是真的有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的話,那麽嚴家的惡因在此刻就已然種下了。冰凍三尺非一朝一夕之寒,其所由來者漸矣,該來的惡報只是在靜靜等待著破土發芽開花結果所需要的光陰積澱罷了。

  只是這嚴氏父子聖眷正隆,更是黨羽走狗滿天下。蒼天未必有眼,但上意定然有偏,天子昭著的意志真的就不敵這虛無縹緲似有還無的天理嗎?

  說不清道不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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