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儲殿下，是我無能，請您責罰。”

　　吉斯·胡戈跪在尼古拉斯面前，低著頭誠懇的認錯。

　　尼古拉斯靠著椅背，手指一下一下緩慢敲擊著扶手。他抵達前線時，戰事已經結束，尼古拉斯只看見幾十顆利維坦雜兵的腦袋，和上百具宣道會神術者的屍體。

　　毫無疑問，這是特拉維耶聯軍的失敗，一百個宣道會神術者在戰場上足以抗衡一千名正規軍，如果不是傑裡柯家族的黑巫師們，宣道會的六千教團戰士便足以橫掃白河北岸的十萬大軍。

　　要追究失利的原因，吉斯·胡戈根本不應該承擔責任，他的部隊幾乎沒有什麽傷亡，死的全是不聽指揮、看到傑裡柯軍就紅眼的宣道會神術者。

　　然而，吉斯伯爵主動把戰敗罪責承擔了下來，這是尼古拉斯特別欣賞這位年輕將領的原因之一，他不是只會打仗。

　　老狐狸用余光瞄了眼坐在身邊的朱利亞諾大主教，等著這位宣道會首席先發表意見。

　　朱利亞諾大主教年過七十，長著一張眉目和善的圓臉，頭頂的毛發早早去侍奉上主了。如果不是身上的法衣，看起來就像是個尋常的老頭，誰能相信這是宣道會首席，聖教中地位僅次於教宗的神職者。

　　“吉斯伯爵，您和會使用魔法的軍隊交手過嗎?”

　　吉斯·胡戈老實的搖頭。

　　“我和精靈戰鬥過，和阿斯塔瓦大陸的烏羅茶人戰鬥過，但還從沒與黑巫師交過手。”

　　慈眉善目的朱利亞諾大主教佝下背，和煦的拍了拍吉斯伯爵的肩膀。

　　“那就把這次失敗當作一條難得的經驗吧，為了鏟除邪惡的巫師，為了將上主的信仰傳播到亟待淨化的利維坦島，請您繼續為偉大事業貢獻力量，聖達洛斯不會責罰為上主而戰的人。”說著，大主教回頭，笑眯眯的看了眼尼古拉斯，“您說是吧，皇儲殿下?”

　　侍立在尼古拉斯身側的弗朗西斯瞥了眼一臉慈祥的大主教，心裡一陣膩歪。為了對抗傑裡柯家族，特拉維耶需要和宣道會聯手，但他不想手下人都變成狂信徒。看看今天那些神術者的表現就可以知道了，弗朗西斯甚至懷疑那些家夥的大腦也在錘練神術的過程中變得滿是肌肉了。

　　不過，弗朗西斯知道朱利亞諾大主教是非常厲害的高級神術者，臉上也不敢有任何表情流露，以免被這位宣道會首席抓到把柄。

　　“既然大主教為你求情了，這次暫且饒過你戰敗的罪責，以後用你的功勞來抵。”

　　尼古拉斯如何看不出朱利亞諾大主教這是在拉攏自己手下的伯爵，實際上宣道會對特拉維耶家臣的宗教攻勢可不少，但老狐狸既不會讓大主教得逞，也不能和宣道會弄僵關系。他輕飄飄一句話，好似是他賣了大主教面子一般。

　　對這種明爭暗鬥，幾個人都心如明鏡，就連跪在地上的吉斯伯爵也是如此，沒有誰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話題很快轉移到了接下來的戰事上。

　　尼古拉斯目光掃過富歇，多少年的默契，富歇迅速明白了老朋友的意思。

　　“今天讓傑裡柯小勝一場，北方人的士氣正盛，倒是有些麻煩。”他捋著胡須，不疾不徐的說道，“而白河橫在這裡，我方人數又居劣勢，還得等待亞歷山大那一路的軍隊匯合……大主教閣下，您有什麽建議嗎?”

　　朱利亞諾大主教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兩隻眼睛都被堆起的皺紋擠得看不見了，富歇更無從窺視對方的眼神。

　　“如果您要詢問經文教義的事情，我自然知無不言，然而不是我這種誦經僧擅長的事情，為什麽不請幾位軍團長來，在軍事會議上大家一起討論呢?”

　　“我也有這樣的打算。”見朱利亞諾大主教如此滑不溜秋，尼古拉斯也開口幫腔，“不過我有個計劃需要宣道會的幫助，您不妨先聽一聽。弗蘭克，去拿地圖過來。”

　　弗朗西斯被父親像仆人一樣驅使著，拿來地圖展開，和吉斯伯爵兩人一起舉著。

　　“白流灘上遊地勢崎嶇，下游水勢湍急，都很不適合渡河。吉昂聯軍在白流灘和鹿港至少布置了七萬兵力，即使有分兵盯防上下遊，估計人數也不會太多。”

　　“您打算讓神術者們從上遊或下遊渡河，奇襲敵人身後?”

　　尼古拉斯點點頭，手指在白流灘的位置畫了個圈。。

　　“一般的軍隊很難完成這個任務，但對神術者而言，應該不會太困難。”

　　“但敵人是傑裡柯，是彼列派異端。今天白流灘上把火槍手藏起來的那個隱身魔法就證明了，即使歐內斯特·傑裡柯不在，對方也有實力不容小覷的巫師。”

　　朱利亞諾大主教可不想讓自家的教團戰士為特拉維耶火中取粟，六千神術者戰力確實很強，可過了河之後就是孤軍，沒有援兵、沒有掩護，一旦陷入了敵人全力圍剿之中，宣道會用盡心血培養的菁華可就要白白犧牲了。

　　“這您不必擔心，我不打算讓您的人和傑裡柯正面交手。”尼古拉斯的手指往上提了一段距離，按在莉莉魯姆這個圓點上，“敵人派了七萬大軍駐守白流灘，莉莉魯姆城的防守必然空虛。我收到了可靠情報，谷地軍隊正在向白流灘行軍，而洛德布羅克軍因為北地領遭到昆蠻人侵略，已經離開了莉莉魯姆，北上回援了。防守百合花城的軍隊，最多不會超過一萬人！”

　　大主教皺著胖眉，在心裡衡量著尼古拉斯這個戰術的可行性。

　　富歇趁機又添了把火:“莉莉魯姆可不是傑裡柯的領地，是他們從戈裡尼家族手上奪過來的，而洛倫佐公爵的妻子和長子，正被軟禁在莉莉魯姆。有戈裡尼家族裡應外合，拿下百合花城易如反掌，同時也能用戈裡尼家族的名義側翻泰拉莫斯封臣們，如此一來，就是我們包圍傑裡柯了。”

　　朱利亞諾大主教眼前一亮，富歇這句話終於讓他下定了決心。

　　他先吹捧一番老狐狸:“皇儲殿下是帝國的名將，十多年前的凱尼萬斯再征服戰爭大敗烏羅茶人，您的計劃自然不會有問題。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希望您能同意，假如出現變故，黑巫師發現了我軍，我們隨時可以撤退。”

　　“這是自然。”

　　老狐狸從容笑著，說話間便決定了接下來的戰術方略。

　　與此同時，白河的北岸也在進行著一場軍事會議。

　　跟隨萊恩駐扎白流灘的利維坦封臣們得意洋洋，這些利維坦島出身的萊瑪人不怕吃苦，只要能立下功勳，風餐露宿又算什麽。而今天萊恩已經用勝利證明了他的本事，在利維坦封臣中的威望立刻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

　　“哎呀，這一招可真是妙啊！讓阿奇博爾德閣下用魔法把火槍手藏在河灘上，引誘敵人追擊，然後便狠狠的射擊。哈——我看宣道會那些神術者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穿得和鐵皮罐頭一樣又能如何，再厚的盔甲還不是要被子彈鑽個眼，哈哈哈……”

　　萊恩坐在最上首的位子，劍魚灣領主卡斯帕·拉斯穆森的話把他吹捧得有些飄飄然，不由自主的就架起了腿，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坐在左側的羅伯特·傑裡柯、泰特斯·萊斯利、布倫德·雪髯等人也是差不多的表現，只有老成持重的隆赫姆男爵瑪納斯·格雷瑞沃仍舊一臉平靜，不過他也沒有阻止卡斯帕等人繼續吹牛。

　　而在萊恩的右手邊，阿蘭斯·佩薩和斯溫對視一眼，只能苦笑了。萊恩今天打了勝仗，在聯軍中的話語權自然就更高了，阿蘭斯更加難以把控指揮權，斯溫也管不了這個弟弟。

　　至於厄普蘭茲家族的小愛德華，這位紈絝公子顯然對軍事會議興致缺缺，坐在位子上不住的打哈欠，別人說什麽話也難以進到他腦子裡。

　　這個時候，倒是約翰·方納開口了。

　　“萊恩爵士，今天這一戰確實精彩，便是溫斯頓伯爵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表現。”

　　這位利維坦名將先是給萊恩送上一頂高帽，換來萊恩滿意的眼神後，才把自己真正想講的話說出來:“不過，我覺得還是要小心敵人從上下遊偷渡，雖然白流灘上遊地勢崎嶇，下游水流湍急，但這些能擋住一般軍隊的險阻，未必攔得住神術者。而且根據斥候的報告，在白河南岸的特拉維耶軍只有兩萬，還有三萬人去了哪裡，這也得提防。”

　　“不用擔心那三萬特拉維耶軍，至於宣道會的那些神術者……”

　　萊恩對後一個問題很有自信，但提到神術者部隊時，若有所思的把目光挪到了右手邊的哥哥斯溫身上。

　　“斯溫爵士。”

　　這句稱呼一出口，軍帳內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齊齊看著萊恩，好像他說了什麽很奇怪的話一樣。就連一直興致缺缺的小愛德華都被突然的安靜驚醒，茫然跟著大家去看萊恩。

　　但萊恩仿若未覺，依舊泰然自若地說道:“能請您帶人巡視白流灘到巨龍角的河段嗎?就如剛才約翰爵士所說，我也很擔心宣道會偷渡。”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活。如果遇到宣道會的軍隊，斯溫無疑會有很大危險;而要是沒遇到宣道會的軍隊，斯溫也很可能會錯過決戰，失去立功的好機會。

　　這項又危險又沒價值的任務，偏偏被交給了萊恩的親哥哥斯溫，這是大公無私，還是兄弟鬩牆?

　　利維坦封臣們在暗自猜測，阿蘭斯·佩薩和伊塔羅·葵拉這些外人也難掩好奇。

　　而斯溫心裡第一時間感到了憤怒。

　　自從離開利維坦島，摻合進這場吉昂和特拉維耶之間的皇位爭奪戰，他一直為家族奔走最前線，去谷地領說服帕維爾家族、帶回約洛王子的是他，去帝都和各派勢力周旋的是他，就是到了泰拉莫斯領，一直坐鎮前線直面特拉維耶兵鋒的，還是他。斯溫自認為替家族做了許多的事情，這麽多的功勞苦勞，為什麽萊恩還要如此不公平的對待自己?

　　他不禁想起了沃爾特男爵的話，愈發懷疑弟弟覺得自己是他繼承家族的威脅，想要打壓乃至鏟除親哥哥。

　　夏季的炎熱就連白河潺潺的河水也驅趕不走，坐滿了人的軍帳內很是悶熱，燥熱的呼吸裡斯溫努力保持著理性，哪怕心中忿忿不平，但臉上卻沒有任何生氣的表現，默默用目光掃過軍帳內的諸人，思考著會有多少人幫自己說話。

　　坐在阿蘭斯側後方的索倫·赫塔爾男爵輕咳一聲，這聲咳嗽在鴉雀無聲的軍帳裡清晰可聞，但除了少數幾人稍稍側目，並沒有太多人關注。畢竟大家都知道索倫男爵生了惡病，很可能時日無多，咳嗽什麽的再正常不過。

　　只有斯溫留意到，索倫男爵的鐵面具微微朝他轉過來，那冰冷面具下的眸子似乎正盯著自己。

　　斯溫心中一凜，迅速明白了索倫男爵的意思。自己絕不能拒絕，如果拒絕了，萊恩會覺得自己的權威被冒犯，對斯溫的態度只會更差，並且現在必須要讓所有人都相信傑裡柯家族是團結一致的，不能家臣和外人察覺裂隙的存在。

　　為了維護家族的團結，為了保證傑裡柯在聯軍中的權威，斯溫低下了頭。

　　“遵從你的吩咐，萊恩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