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缺最後一次見到呂翠時,他已經是身著戎裝,手持長矛,在汝南城內監督民工運輸輜重,一輛輛大車被推過,向城外緩慢移動。戰事一觸即發,陰雲籠罩在天空上,壓抑且昏暗。
這時,他視線平平一掃,卻看到這黯淡無光的畫面中出現了兩個鮮豔的、亮閃閃的身姿。是兩個小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活潑可愛,朝氣蓬勃,他們好像真變成了兩隻蝴蝶在花園中追逐飛舞。
李缺推推身邊的阿廣,問道:“阿廣,那兩個小孩子是誰家的啊?劉將軍不是都嚴令禁止閑雜人靠近輜重嗎?”
“你不知道嗎?那是吳老爺家的兩個孩子。”
“哪個吳老爺啊,吳同嗎?”
“就是他啊,劉將軍移步汝南,吳老爺算是幫了很大忙了,不但捐出財貨助資,而且還廣招巧匠熟工,補充軍用。劉將軍就對吳老爺和他家屬一路開綠燈了。”
“還挺會站隊的哈,風還沒用力刮,他就提前倒了。”
“哈哈……”
兩個孩子追逐打鬧,不知不覺就跑到李缺和阿廣旁邊,繞著兩人轉來轉去。
“你來抓我呀!哈哈哈,抓不著。”
“哥,你別跑!”
“哈哈哈哈.......”
李缺笑笑,清了清嗓子,叫住他們:“喂!小屁孩,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在這亂跑!小心被抓起來打屁股。”
小男孩聽到後,白了他一眼:“略略略,你是誰啊?管不著我們。”
小女孩先是愣了一會,但緊接著跑到小男孩身後,也朝李缺扮鬼臉。
“呵呵呵,我認識你爸爸,看我待會和他告狀,狠狠的教訓你。”
“就會騙人,我爸爸認識的人我見多了,才沒有看到過你呢。”
“就是就是。”
“嘿嘿嘿,騙你是小狗,信不信隨你,你個小屁孩見過幾個人。而且,我還是你爸爸的朋友,待會屁股給你打開花。”
小男孩卻是突然樂了起來,臉對著妹妹指著李缺大笑:“哈哈哈,他說他是小狗,哈哈哈......”
然後小女孩也跟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小狗......”
小男孩還朝著李缺勾勾手指:“哈哈哈,狗狗,嘖嘖嘖,過來呀......”
旁邊的阿廣也忍不住了,笑著搖搖頭,對李缺說:“這兩個小娃娃,真是兩個活寶,很可愛。”
李缺也笑起來,但是隨後也裝出憤怒的樣子,大喊:“小屁孩,看我不抓住你,給你吊在樹上,拿皮帶抽!”
兩個小孩又化成了蝴蝶,興高采烈地飛舞,飛來又飛走了。
李缺順著兩隻蝴蝶飛去的方向看,卻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李缺對阿廣說:“廣哥,你幫我值下班,我有點事處理一下。”
“去吧,勇敢點,該說就說,該做去做。”
李缺便一步步沿著蝴蝶飛舞的路徑走去,他看見那個身影轉了過來,那人同時也注意到了他。但他感覺那人好像變得很陌生,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有些無法適從,她在朝他微笑,她在朝他揮手。李缺又聽見兩隻蝴蝶的聲音,讓人開懷。李缺告訴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份溫柔和溫暖並不屬於他,而屬於那兩隻小蝴蝶的。
李缺看見了一片油菜花,黃色的花朵將整片花園變成了金黃色,烏雲散去,藍天碧空,午後的日光灑下,顯得油菜花更加茂盛了,將目光所見一點點鋪滿,這下更加亮麗了,每一株油菜花的莖稈像是托舉著一顆小太陽,溫暖而耀眼。兩隻蝴蝶就在花叢中翩翩起舞,鼓動著翅膀,順著微風的方向跳動。花園又變成了金色河流,蝴蝶也變成了飛魚,時而跳入水中,在浪花中消失不見,時而飛躍在空中,魚鱗反射出金色的光輝,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兩隻魚兒時而一前一後,時而並排遊行,時而追逐嬉戲,終於,順著潮水,他們抵達了大海,他們奮力扭動魚尾,煽動魚鰭,在水中高高躍起,最後一起落入閃耀金色的海洋中,激起一朵朵浪花。緊接著大海裡到處是浪花,金色的浪花,浪花又變回了油菜花,大海也又變回了花園。李缺千尋萬找,任由金光刺痛也不舍得閉眼。終於,視線穿過一朵朵,在一朵美麗且溫暖的油菜花上,找到了那兩隻可愛的蝴蝶。那兩隻蝴蝶正張開翅膀,悠閑地躺在油菜花的花瓣上,仿佛與花瓣融為一體,蝴蝶的翅膀也似乎變成了花瓣。然後,天色又暗淡下來了,兩個小孩子也緊緊的和她擁抱在一起,在她的懷裡撒嬌,而她也努力撐起一片天地,庇護著兩個小孩的成長。
兩個小孩用稚嫩的聲音喊著:“二娘。”
這聲音似乎能穿透一切,李缺隻感覺自己的心也要融化了。
“乖兒,我的乖寶貝兒。”
見到此景,李缺身體動彈不得,自己好像隨便一動就會破壞這份美好。
呂翠也注意到了對面的男人,隨後笑著對兒女說:“你們先去王嬤那吧,我和這位叔叔有話要談。”
“二娘也認識這個人嗎?他還說他是爸爸的朋友。”
“認識啊,你們以後要是見到了叔叔,也要打招呼哦。”
兩個小孩子不情願的“哦”了一聲,還發牢騷:“這叔叔剛才還說要打我的屁股。”
“哈哈,叔叔這是跟你們鬧著玩的。你們是不是又調皮了。”
兩個小孩子又拉長著聲音“嗯”了一聲:“沒有,我們沒有不聽話。”
“好啦好啦,二娘相信你們,先去王嬤那好啵。”
“好。”
兩隻小魚兒又蹦蹦跳跳的遊走了。
李缺和呂翠又相顧無言。
“看這樣子,你好像過得很好,很幸福。”
“嗯嗯,丈夫對我很好,他很溫柔,很理智。兩個小孩子也很可愛,像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
“額,還有那位夫人呢?”
“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後來就接受了。”
“那真恭喜了。”
“謝謝。”
“對了,我之前還到豆腐店裡去看過,結果沒找到你,原來是你嫁人了啊。”
“呵呵,沒賣豆腐了。而且,老爺太貼心了,特地買了個磨盤,我想吃豆腐了,就自家做著吃。”
呂翠笑得很燦爛溫暖。
“說到豆腐,我看你好像不經常出門吧,皮膚變白了不少,這下更像豆腐了。”
“都嫁人了,就不能再往外亂跑了,不然太不像話了。”
“你穿這身挺不錯的,樸素了點,不過更賢惠了。”
“過獎了……”
呂翠話不太多,李缺問一句,她就回答一句,一問一答,不一會會兒就尷尬起來。
兩人都逐漸無話可說。呂翠有點傷感的抬頭望了望天空,李缺冷落的看看地面、看看自己的鞋。這時遠處傳來了王嬤的吆喝聲。
“嗷,我得回去看看我的兩個小寶貝了。再見。”
“再見,祝你幸福。”
“你也一樣。”
望著呂翠悠悠浮動,輕輕飛遠的背影,李缺神情恍惚,她好像也輕輕的飄走了,變成了一隻紙鶴,飄遠了。
李缺回想起之前分別時的最後一晚。
呂翠倚靠在門邊,依舊一臉的不屑和高傲,李缺遲遲不肯動身,呂翠催了好一會兒,李缺才慢慢地挪到門口。
“不留我住一晚嗎?就當留個紀念。”
“反正都分了,搞這麽些東西,到時候還麻煩。”
“哦,我想起來了,碗還沒洗呢,我把碗洗了再走。”
“快走快走,老娘又不是沒手,還差你洗這一次。”
聽罷,李缺歎了口氣,走出門外。
門剛要關上,李缺又頂住了,但門還是執意要關上。
“別啊,我還最後一個請求,立馬就走。”
李缺和門在僵持著。
門裡又傳出聲音:“你個掃把星快走吧,簡直是一坨狗屎,甩都甩不動。”
“別啊,我說完立馬就走。”
“他娘的有屁快放。”
“之前我不是送你件衣服嗎?還記得不?”
門一下子松開了,李缺一下子失力,差點一個趔趄。
李缺接著說:“那件衣服我挺喜歡的,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歡碎花裙子。”
“嗯,你想說什麽?”
“那件衣服我還從來沒見你穿給我看呢,也不知道你穿的到底好不好看,你就穿給我看一次吧,留個念想,好不好?”
呂翠走出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紺,身體發抖。
“你還配當人嗎?相處了這麽久,你就真的一點不在意嗎?”
“怎麽了?一個小願望嘛,你就行行好咯。”
呂翠突然怒不可遏:“你把我當成什麽了!?給我滾!”
李缺猝不及防,直接愣住了,被眼前突發的轉變驚到了。
呂翠沉聲:“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回想自己和呂翠的相遇和分別,他才意識到自己話語真的很傷人,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心對待過她,他在肆意宣泄他的憤恨,而她卻一直在包容,直到將她最後的自尊無情踐踏。
李缺沉默良久,眉眼低垂,語氣柔弱:“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呂翠沒說什麽。
“我真的很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李缺一向瞧不起“對不起”這三個字,他覺得這三個字只有懦夫才會說。但是他好像再沒什麽其他可以彌補或者說道歉的方法了。
呂翠擺擺手:“沒事,你不是想看嗎?我這就去換上。”隨後門也不關,頭也不回的回屋換衣服去了。
隻一會會,呂翠就再次出現在門口。
天色昏暗,陽光早已消失不見,天邊殘存的白色像是太陽的悼聯。世界灰了,連同他自己。
草葉成了灰色,大地成了灰色,遠山也成了灰色,人也成了灰色。花兒並沒有枯萎,草木也沒有凋落,燈火並沒有熄滅,只是在一瞬間,變成了黑白色,世界按照著秩序運轉,月亮也在漸漸顯露, 燈火依舊明亮,呼吸依舊潮起潮落。
李缺的視線回到呂翠身上,他看見她身上的衣服失去了任何顏色,失去了任何光澤,像是一瞬間被抽離了所有的生命,化成了還未倒坍的灰燼。李缺總是認為所謂的毀滅不過是時間的必然產物,待到合適的時機便又會煥發出新的生機,但到了真正面臨絕望的時刻,誰又能夠置身事外
李缺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你很美,我一直這麽覺得。”
“我一直相信你,再見。”
房門關上的一刻,撞擊的聲音狠狠敲在他的心臟上,觸動了他整個身軀,震顫著他的靈魂,李缺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下,如同決堤。李缺把手放在門上,但他再沒有勇氣打開這扇門,他試圖抗拒,他試圖掙扎,這時他無比的想要進去,他很想衝進去說出來,說出他曾未來得及對另一個人說的話,而那幾乎使他遭受了可能伴隨他一生的痛苦。
痛苦的背後依舊是痛苦,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化為了眼淚,一點點、一行行從他的眼中流失,失去還是挽回,他再沒有能力做出選擇,在逃避,在麻醉,在自欺欺人。
他一直幻想自己能重拾那片自信和光芒,但他的手終究離開了,永遠的離開了。
“我還以為我的眼淚早已流盡,這一刻過去後,我最後的勇氣已經不複存在了。”
......
夜深忽夢少年時,悲喜不憶思已逝。
心亂何安終無語,意不能適作笑歎。
......
我明天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