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天氣格外的熱,明天端午,沈艾拎著學校發的粽子,穿過街道和小巷回到家。
還沒進家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哭嚷和摔門聲。
上衣已被汗濕透,她一刻也不敢停,小跑進屋。
屋裡沒開燈,這一塊而都是自建房,巷子狹小,屋子裡基本上照不到陽光。
沈艾開了燈,將粽子放在桌子上,“媽,外婆,我回來了。”
一側的房間傳來老人的大哭聲,房間一片狼藉,外婆坐在地上,向沈艾大聲哭訴。
沈艾上大學時,外婆檢查出來阿爾茲海默症,成天像是四歲的小朋友一樣,吵吵鬧鬧。沈艾把外婆扶起來,輕聲哄著,把她帶到客廳,調好電視劇給她看。
安頓好外婆之後,便拿著粽子去廚房,媽媽正在廚房裡忙前忙後準備晚飯。“媽,我們科室發了粽子,今晚煮幾個吧。”
“自己蒸。”
媽媽頭髮亂糟糟的綁在腦後,素色衣服後背已經讓汗水浸透。她向來脾氣十分暴躁,但和外婆在一起卻總是很有耐心,不知道今天為什麽突然跟外婆發脾氣。
沈艾沒有多說什麽,自己燒水煮粽子。
晚飯好了,沈艾喊著外婆上桌,將煮好的粽子端上桌。
外婆乖乖坐過來,沈艾給她盛好粥,喂給她吃。
“你先吃吧,一會兒我來喂。”媽媽說。
“沒事,我還不餓。”沈艾說著。
粥還有些燙,沈艾放下碗,先拿了個粽子過來,“外婆,這個是蜜棗粽,可甜了,你嘗嘗。”
外婆瞧見了粽子,突然站起來,趴到桌子面前,伸手一把將沈艾手裡的粽子抓起來,又伸手去抓盤子裡的粽子。
“媽!你幹什麽!”媽媽伸手護著外婆的袖子,怕粘上了菜油。
外婆抓了粽子,小心翼翼的一個一個塞進衣服口袋裡,“小滿愛吃。”
屋裡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只聽見外婆一邊塞粽子一邊嘀咕,“小滿最愛吃這個。”
小滿是沈艾爸爸的小名。
沈艾從小就沒有見過爸爸,媽媽隻說爸爸在她出生那年去世了,其他的一個字都不提。她從小就是跟媽媽還有外婆一起生活。
沈艾對爸爸沒有印象,只聽說爸爸放著好工作不做,自甘墮落成了混混,抽煙喝酒賭博,欠了一屁股債,追債的人都找上家裡來了。
爺爺奶奶也因為爸爸的事,氣的心梗離開了人世,自那以後,媽媽帶她搬到外婆家,家裡所有人對爸爸的事緘口不言。
外婆從前是最聽不得有人當她面提起爸爸的,誰要是觸了她這個逆鱗,那家裡就得天翻地覆。
或許是阿爾茲海默症的影響,過了這麽久,爸爸乾的壞事她都忘了,就隻記得她的女婿小滿喜歡吃粽子。
外婆還在嘀咕著,媽媽突然將筷子一丟,清脆的聲響嚇得外婆停住了手。
“媽!”
媽媽大聲製止外婆,“不提這個人行不行?”
她語氣顫抖眼眶赤紅,沈艾從來沒見媽媽情緒這麽激動過。
沈艾起身勸阻,卻見媽媽雙目泛紅,擺擺手回了房間。
餐桌一片凌亂,好好的一頓晚飯卻被無意間提起的爸爸,一個已經離開了那麽久的人破壞。
外婆咧開嘴又開始大聲哭喊,沈艾耐下性子,轉身收拾餐桌安撫外婆。
廚房裡老式電扇吱呀吱呀的響著,扇出來的風燥熱孱弱。
沈艾麻木的收拾著,濕熱的汗珠沿著脊背淌下,外婆生病之後,情緒跟小孩子一樣易變,沈艾已經習慣了在這喜怒無常情緒中來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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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一大早,媽媽要帶外婆去醫院複查,七點多就收拾好了,跑來敲沈艾的房門。
“你收拾收拾,上次說了,中午去見個朋友。”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相親,媽媽總是這樣,畢業、考編、相親、結婚,把她的人生每一步都牢牢控制在手裡。
沈艾磨蹭著,睜開眼,“今天去不了,後天端午,學校調休,周末不放假。”
“那你再約個時間,我去說。”媽媽按開了她房間的燈。
“媽,我不想相親,還得準備公開課呢,我的課件還…”
沈艾簡練的解釋著,忽然住了嘴,媽媽正看著她。
小時候她吵著要玩具、要爸爸,在地撒潑、蠻不講理的時候,媽媽就會這樣看著她,不說話、不打不罵,卻還是讓她不寒而栗。
兩人對峙著,終於,媽媽垂下眼來,什麽也沒說,轉過身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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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氣暗沉,下起了蒙蒙細雨,沈艾起床收拾完後,媽媽已經帶著外婆出門了。
這幾天一直連綿的落著雨,沈艾收拾完到學校時,外面雨已經下的很大了。
“沈老師,你的快遞。”
學校門口的門衛大叔叫住了正在往裡走的沈艾,遞過來一個包裹。
沈艾快遞都是往醫院寄,門衛大叔已經記得她了。
“好,謝謝。”
沈艾接過來道了謝,她最近很忙,好像沒買什麽東西。
雨越下越大,操場上的國旗杆和門口的老槐樹被風雨打得窸窣作響。
北方的風總是很大,沈艾隔著厚厚的外套,依舊覺著風刮的人骨頭疼,她夾著快遞,飛快的跑進了教學樓。
沈艾是這學期調到這所鄉下小學交流的,這個小學很偏僻,路也不好走,連學生帶老師只有兩百來人,一到六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一個班才一二十個學生,大都是附近幾個村子裡的留守兒童。
辦公室簡陋乾淨,沈艾進了辦公室,隨手拆了快遞。
裡面是一枚很清澈的碧綠色玉佛吊墜,由五色絲線串著,被一團乾淨衛生紙包裹著塞在一個煙盒裡。
這玉佛通體翠綠剔透、水潤晶瑩。即使被草草的塞在煙盒中,也瞧得出價值不菲。
沈艾想看看寄件信息,重新展開包裝袋,快遞單上的寄件地址是在雲南澄江市寄件人是沈先生。
雲南澄江是爸爸的老家,可是沈艾從未回過老家,又有誰會從老家給她寄這麽貴重的東西呢?沈艾疑惑著。
一張紅底登記照從快遞包裝袋裡掉落出來。
這張紅底照片是橫向的,一個身穿白T男生在照片靠左的位置,照片中的男生抿嘴笑著,瞧著陽光明媚。
窗外雷雨大作,敲在玻璃窗前劈啪響,一時間驟雨傾盆。
照片上面還印著時間:1999.05.30。
“叮鈴鈴~”
狂風暴雨中一道尖銳的上課鈴猛地劃破空氣。
沈艾隨手將吊墜揣進兜裡,拿著書去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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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艾今天一上午的課,她講完新課讓學生自己練習。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教室光線昏暗,開了燈,燈管突然就瘋狂閃動著,最後熄滅了。
怎麽回事?沈艾心中不安,隔壁班傳來喧嘩,班上也有同學感受到了,大聲喊著,“沈老師!教室在搖!”
“大家不要慌,從第一組同學開始!有序下樓!”沈艾立刻穩住心神,一邊有條不紊的組織學生,學生像炸了鍋,抱著頭從前後門向外跑著。
隔壁班樓上樓下的學生也跳了出來,廣播響起了緊急避難的鈴聲。
沈艾在樓梯口護著班上的學生有條不紊的下樓,自己跑在最後。
學生安全撤退後,沈艾這才想起來班上有個行動不便的學生。
沈艾避開人群,朝反方向跑上樓,教室裡有兩個學生已經自發的在幫助那個行動不便的學生,“沈老師!”
樓體的晃動越發激烈了,窗戶已經破碎,風扇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
“別跑了!蹲下!”沈艾見勢不妙,大聲喊著。
語音剛落,教室後排的燈管就砸了下來。
沈艾下意識護住頭撲過去,將他們護在牆角,天花板在這一刻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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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腐敗,像在死魚的胃中一樣,四周彌漫著刺鼻的霉濕味以及死亡的腐臭味。
沈艾匍匐在潮濕中,水泥變成不規則的棱角將她壓迫的喘不過氣來。
埋在廢墟下,已經不知道幾天了,連著下大雨,身體已經麻木到失去了知覺,意識模糊並且一直伴隨著耳鳴。
剛開始她還會提高嗓子讓被壓在她身邊不遠處的學生不要怕,到現在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而困難,只能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摸到凹凸的石塊,不斷地擊打手側的鋼筋…
“這裡!快過來!有幸存者!”
水泥之上她聽到了救援隊伍的聲音,“這裡…”她聲音破碎,“還有三個孩子……”
水泥鋼筋在頭頂上空交錯,裁出巴掌大的天空。
漸漸好像有橘黃色的救援身影。
“這裡有人!快!”
“沈老師!是你嗎?沈老師?”
“沈艾!”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要得救了嗎?
沈艾手軟了下來,終於停止了敲打,睫毛上落滿了灰塵,壓得她再也抬不起眼,意識也陷入混沌…
忽然窗外轟隆一聲劇烈的雷響,將欲劈開天地,口袋深處一道墨色的綠光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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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艾!”
恍惚之間,沈艾感覺壓在周身如山般的重量如煙般散去,周圍忽然安靜了,腦海一陣暈眩,五感皆失,仿佛身在虛空。
片刻後,心跳好像停了一拍,聲音最先回歸,入耳的是雨聲喧雜以及火車尖銳的鳴叫,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她下意識抬起手遮擋。
“祝如意!”
一聲大喊,還沒來得及看去,耳旁一陣疾風呼嘯而過,她手臂像是被鐵鉗箍住,被人連攬帶撞的往外直倒,大概外退了幾米,才重重的摔跪在鐵軌外的石礫上,膝蓋一陣火辣辣的疼。
沈艾睜開眼,雨水模糊了視線,只看見了一對如墨滴般的眼眸。
她想抬頭看清楚些,一雙大手卻突然死死按住她的腦袋,頭埋在那人的胸前,鼻尖充斥著一股濃鬱的酒氣。
身後傳來呼嘯而過的火車聲,周身有飛濺的雨水和沙粒打在身上。
火車過後,那人才松開她,沈艾還沒反應過來,旋即又被粗暴的拎扯著,一路踉踉蹌蹌的拎上了站台。
“你腦子缺根弦啊!”上了站台之後,那人才放開她,指著她鼻子罵著,
“差點害的我跟你一塊兒丟了命!”
那人瞧著也才二十幾歲,滿身酒氣,一副紈絝模樣。
“不就是相親沒看上你,至於嗎?還臥軌?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現在早成肉泥了...”
他罵罵咧咧的在身上摸著,然後突然醒悟過來,四下尋找,在剛剛摔出去的鐵軌邊石子上看到了甩飛出去的手機。
手機已經摔得四分五裂,後蓋電池都摔開了,又被雨水敲擊淋打著,應該是沒有用了。
“才配的諾基亞,真倒八輩子血霉了。”
男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動著,沈艾神志收攏,還沒搞明白什麽狀況。
“你有病吧?”沈艾打斷他,“我又不認識你。”
“你有病還是我有病?”男人被倒打一耙,眼神中充滿著不可置信,
“你不是剛剛把腦子撞了吧?走,跟我上你媽那兒去看看,別一會兒真死在這兒。”
男人每一句話裡都透出來不耐煩,但行動卻十分負責嚴謹,拉著她轉身出站。
“這是哪兒?去哪兒?”沈艾亦步亦趨跟上他的腳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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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出接車口,只見車站外面雷雨陣陣,火車站外,一個衛衣男子收起黑色大傘迎面走來。
“裴雲節怎麽在這裡?”男人往前走的步伐慢了下來,壓低聲音,“祝如意,咱這麽點事兒至於報警嗎?”
“高子昂?”衛衣男子發現了他們兩個人,步伐變慢,走至他們面前。
“喲,裴警官端午還辦公呢。”
高子昂松開沈艾的手,從濕透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包揉皺的煙,遞著煙迎了上去。
裴雲節瞥他一眼,又看向沈艾。
沈艾卻一直在盯著高子昂看,覺得他有點眼熟。
高子昂被她陌生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適,“你哪裡不舒服嗎?”
沈艾沒有回答,她慢慢回憶起在哪裡見過高子昂。
登記照!是日記本裡掉出來的那張登記照。
高子昂是登記照上的那個男人!沈艾一身冷汗,嘗試捋清狀況。
高子昂頭髮沒有那張登記照中的那短,但是五官神態都與照片上的一模一樣,但是那個日期上印的時間1999年。
99年到現在都二十五年了,照片上的人怎麽可能一點變化都沒有。
難道她回到那個照片的年代?!
“現在幾幾年?”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高子昂看她真是瘋了,探到她跟前打量,“98年啊,你不是真傻了吧。”
閃電劃破長空,伴隨驚雷,暴雨傾盆。
沈艾驚在原地,車站的出站口前,一個紅紅的大標牌寫著“雲南澄江歡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