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百合療養院的網球場上。
夏日天氣正好,是老人們活動身體的好季節。他們的身體打不了網球,因此球網之前已經拆掉好留出空地給他們自由活動。老喬納森久違地換上了短袖和棒球帽,帶上公用的棒球手套,和熟識的幾位老頭在外面丟接球。
“喂,注意一點,”旁邊觀戰的老人坐在搖椅上,遠遠地朝著他喊,“你要接不到球了。”
“這都是因為你指手畫腳。”
“你這是什麽話!”
棒球在地上彈了幾下,繼續往草叢裡滾了進去。沒接住的老喬納森小跑過去撿球,但是因為視力不太好,竟然一時半會沒能找到。
身後的一群老人家都在催促。
忽然遠方傳來了一位女護士的呼喊聲。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她手裡似乎是抓著一頂紅色軟帽,朝著他這邊喊話:“喬納森先生,這裡有你兒子的電話。”
“我馬上就來了。”老喬納森立馬回道。
他裝模作樣地找了找棒球,然後作出一副盡過力的表情,將手上的棒球手套摘下來交給旁邊的紅鼻子老人。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理所當然地說:“接下來你上吧。”
“你這小子。”
女護士扶著他的肩膀往宿舍那邊走去。
療養院的後花園是一塊低緩的坡地,夏日濃綠色的草地間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野花,踩上去柔軟而堅實。圍著草坪的是矮小的木欄杆,老喬納森本來想跨過去試一試,結果硬是被護士拖著去走了旁邊鵝卵石鋪著的小路。
月初的周六日正是家屬探望老人的高峰期,正門停著的的是各式各樣的汽車,將直通的大道兩側都靠邊停滿了。兩人繞過側旁水霧朦朧的噴泉,從側門進入玻璃廊道,然後穿過人群回到前台。
前台正忙著辦暫時出入院的手,十來個家屬排了長隊在後面等著。一個圓臉的女護工護著電話,見到他們來眼睛忽然一亮,連忙朝兩人招手。
“快來快來。”
老喬納森看這小姑娘的笑臉,也不禁笑了起來。女孩們幫忙拿著座機走遠了些,她們都先後離開了,隻留下他一個守著聽筒。
“安德魯?”他對那頭問道。
漫長的雜音之後,電話那頭響起的確實是他兒子的聲音。
“你那裡好吵。”
老喬納森下意識地捂緊了聽筒,然後說道:“他們再處理暫時離開療養院的手續。”
前台的長隊正在低聲交談,不耐煩的中年護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大聲詢問當前正在處理的對象。小孩子們在大廳裡跑來跑去,肆無忌憚地打鬧著。由於電線的長度,老喬納森只能到大廳的角落裡稍微遮著點和安德魯說話。
“這幾個月我很忙沒辦法來看你。”
“我知道。”
“這是有原因的,”安德魯在電話那頭艱澀地說,“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這沒事啊……”
老喬納森剛想說他在這裡其實過得很好,不在乎兒子過不過來看他。他有很多朋友,七十歲、八十歲乃至一百歲的都有,雖然一些已經走了,但是打球和玩國際象棋的人還是湊得齊的。
他想還說金百合療養院雖然不是條件最好的養老院,但是當你住了很久的時候,你就很難找到一個比它更好的地方渡過晚年。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父親還沒說出話來,做兒子的就先一步打斷了。
“爸爸,”安德魯?喬納森低聲說,“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可能見不到我了,也許有人會找到你問一些話,你就告訴他們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什麽都不要回答。”
“你這是發生什麽了?”老父親迷茫地問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這裡真的發生了一些事,”安德魯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又接著說,“之後可能會傳出來一些奇怪的新聞,但是,我會活著的。等我擺脫了這一切,我一定會找機會來看你。不要問我這裡發生了什麽,也不要告訴別人我今天和你說了什麽。”
“安德魯,你不能什麽都不告訴我,你總得……”
老喬納森話說了一半,又泄氣似地放棄了。聽筒裡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知道自己兒子在那頭,卻又懷疑和自己通話的到底是不是個幽靈。
電話總是給你這種錯覺——讓你以為離你很遠的人其實離你很近,告訴你兩人心意相通。它有時候能欺騙到人,有時候不能,而老喬納森知道今天它就不能。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他的兒子就在無線電的另一頭,但是他抬起手時依舊不能碰到安德魯的肩膀。
老喬納森歎了口氣說:“這幾個月我一直想親眼見到你。照顧好自己,孩子。”
“……我愛你,爸爸。”
電話就此掛斷了。
另一頭的安德魯沉默著熄滅了屏幕,中斷了最後一次通話。
夕陽從敞開的窗簾中印入臥室中,纖細的微塵輕盈在空中飄浮。他的床上此時坐了一個年逾七十的老人,穿著一套絲綢睡袍和一雙運動鞋,老神在在地端著一杯熱咖啡。老人的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顯然是裝了不少東西。
客廳裡的電視此時依舊在播放,冰球賽的解說正在高聲報告戰況,安德魯走過去合上了臥室門,將手機丟到了辦公桌上的馬克杯裡。
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老人的對面,率先打破了沉默。
“卡拉揚尼斯先生,說吧,我該做什麽?”
“不用再打給其他人了嗎?”迪翁?卡拉揚尼斯啜飲了一口熱咖啡,發出粗魯的響聲,“哈,此後你恐怕是要和過去的人際關系告別了。”
“也沒什麽可以人打了。”
“真是可悲啊。”
“這倒也是說不上。”安德魯不輕不重地說。
迪翁從安德魯的床上起身,將滿是塵土的旅行包砰地丟到上面。旅行包裡有幾個密封的容器、大捆不知道為什麽種類的植物、鐵器和被塑料包裹的蠟燭。他埋頭在裡面找了好一會,最後翻出一個保溫瓶,遞給安德魯。
瓶子裡是浸泡過草木灰的溫水,似乎漂著一層厚厚的油脂,聞起來像是剝落的牆紙。安德魯扭緊瓶蓋搖了搖,依然沒能使裡面的各種雜料混合均勻。
“這是什麽?”
“鹿蹄草、男人指甲和腦切片燃燒成灰後兌水,再滴入十分之一石腦油,”迪翁從包中取出一把漆成黑色的短斧,“具體制作當然沒有說的這麽簡單,這是古老的配方,現在也說不清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了。”
“石腦油?我要喝它?”安德魯皺著眉頭問道。
“石腦油是安條克一世的聖物,”迪翁搖了搖頭,說道:“當然了,這也並不是馬其頓人的配方,你喝下之後,事情由我來處理。”
這到底安德魯第一次知道石油能喝的,不過考慮到他現在身體發生的變化,這反而並不稀奇。手裡的保溫杯散發出粘稠、刺激的氣味,他只是把鼻子湊過去就幾乎快承受不了了。
低頭看著老人手裡抓著的短斧,安德魯有心思懷疑迪翁和喬伊斯另有所圖,畢竟正常人哪個會答應喝下這一瓶很可能會致死的東西。但是,他能走到這一步就說明已經沒有退路了,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讓我們姑且跳過那些無所謂的抵抗和猶疑吧,安德魯,你今天已經是無路可走了。
心中又忽然升起莫名的思緒。
“我知道。”安德魯仰頭一飲而盡。
突如其來的眩暈籠罩了他。
在意識能感知的最後一刻,保溫杯砰然落地。
喝下這瓶液體之後,初時並無異樣,但是很快他忽然開始劇烈的顫抖和嘔吐。痙攣從脖頸處如水蛇般滑入他的頭骨和大腦皮層,帶動他的每一根神經痛苦地收縮,使得他的瞳孔忽然擴大,視野被光線豁然填滿。
於是世界在模糊中開始如油花般扭曲變形,在致命的白光中融化成光譜之外的色彩,並且隨著一陣陣的痙攣而躍動。意識踉蹌地後退了幾步,前方出現一道狹長的、分割兩側的黑影,如利刃般刺入他的錐體,一路削切到他的大腦。
斧子砍中額頭。
驚雷在大腦中掠過,化作震顫的雷聲。如潮汐抵達終端的低吟,所有的混亂在麻木之中逐漸平息了。幻想退去,理性的精神和他本能的恐懼又一次佔據了上風,仿佛鐵塊般沉入沸騰的腦漿中,讓肉體在大腦清醒之前先做出了反應。
安德魯又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摔倒在地上。
回過神來,迪翁?卡拉揚尼斯提著一柄儀式用的短斧站在一旁,右手搭在椅背上。而椅背上坐的是……另一個安德魯?喬納森?
“……你做了什麽?”他顫聲問道。
“幫你做了個二重身,接下來他會幫你去死。”迪翁伸手拉起倒在地上的安德魯,問道,“要再看看嗎?”
“他是活著的嗎?”
“沒有自由意識,他現在的狀態連睡著都算不上,”老人做了一個手勢,那個二重身也依法仿效地做了個手勢,“他是肉體凡胎,除了接受命令以外什麽都不做到。”
惟妙惟肖……
仍然沒緩過神來的安德魯屏住呼吸,震顫地伸出手觸碰二重身的手背,感受到他與自己相近的體溫、一樣粗糙的皮膚、位置相同的老繭和深色的胎記。像這樣低著頭看他,甚至會給安德魯一種視角顛倒的錯覺,仿佛自己是飄浮在空間裡的幽靈,坐著的才是真正的肉身。
他仍然在呼吸,眼睫毛也在輕輕顫動,手指自然地蜷縮起來。扒開微闔的眼皮,安德魯看到了自己那毫無焦點的瞳孔與棕褐色的渾濁的虹膜。也許他正處在睡眠階段,因為安德魯已經看到了他的眼球正在快速地接近瘋癲地轉動。
安德魯松開手,不適地將指尖在掌心摩擦和按壓,低聲說道:“還真是恐怖啊。”
“確實如此,但是我建議你還是換上衣服,”迪翁端著咖啡在一旁說,“在製造二重身時,首先被排出來的是你本人,現在你其實是光著的。當然,你要是有特殊癖好,我也只能尊重你了。”
“……我知道了。”
安德魯卻仍然站在原地沒動,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替身的前胸,在對方平整的起伏著的胸膛上摸到了一個血紅色的揉成團的紗布團。
紗布被他扔在地下。
迪翁歎了口氣:“你前胸的毛病我會替你治的。”
衣櫃在門後,裡面夏裝和冬裝分了兩層,安德魯挑了一件度假花襯衫、一件長褲換上了,那幾處槍傷依舊在流膿水,他也懶得顧遮掩味道了,只是再度塞入幾個紙團。
安德魯在換衣服時,一直在思索他與那個替身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安德魯”。替身的著裝正是他之前所穿的,而迪翁?卡拉揚尼斯也是聲稱他是首先被排出的……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自己反而是分裂出來的那個“東西”嗎?這個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自己才是“安德魯”中的異物?
不,不能這麽想。還是切實一點吧。
安德魯忽然感到一種冷笑的衝動,異質的衝動。他抑製這一衝動的同時懷疑這是否來源於喬伊斯?霍普金斯的影響,前所未有地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煩躁。
門忽然開了。
迪翁?卡拉揚尼斯端著一杯新的咖啡過來了。老人搔了搔後腦杓,嘖嘖作聲地繞著他轉了一圈,上下掃視了一遍說道:“這身換得還不錯。不過我剛才在找你的手槍,你的槍放哪裡了?”
“你要槍做什麽。”
“你這不是廢話?難道你不得自盡一次?”
槍在書桌下,安德魯昨天晚上的配槍已經被銷毀了,拆成零部件丟到了河裡,因此這是一柄他平常出警攜帶的格洛克手槍。 他開了保險之後遞給迪翁。
老人將槍遞交到了替身的手中,吹了聲口哨:“行吧,我們也該走了。還要趕下一個場呢。”
“下一個場?”
“你跟著來就是了。”
安德魯最後看了眼安詳地坐在椅子上的“安德魯”,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鎮靜以至於會讓自己覺得他並沒有生命。可是他有生命,他就和自己一樣地在呼吸,他的胸膛也和自己一樣在平靜地起伏。而安德魯今天要殺死他……就像殺死自己一樣。
門緩緩地合上了,安德魯在最後一個瞬間看到了那個“替身”側目朝他看來。那是幻覺嗎?亦或是迪翁的旨意?他想,他也許在殺死另一個自己,也許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是不管如何,安德魯都沒有回頭,至少在樓下聽到了那一聲槍響前他都沒有回頭。
日暮時分,停車場上行人寥寥。電線杆上的旅鴿被驚起,混入煙灰色的天空中。
迪翁穿著睡袍走在最前面,吊兒郎當的樣子,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遙控鑰匙摁動後,老式的別克車亮起了尾燈。
老人走過去打開車門,卻看到安德魯摘下棒球帽,兀自站在停車場上遠遠地望著陳舊的公寓樓。散開的旅鴿又複落在車坪上的欄杆和車棚上,鄰居的窗戶有幾間忽然打開了、又有幾間忽然合攏。
“喂,安德魯?喬納森。”
“嗯?”男人忽然醒過了神。
“你在那裡發呆做什麽?該趕場了,你難不成想被人看到嗎?”
“沒什麽,什麽事也沒有。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