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也許分為兩側。喬伊斯?霍普金斯的闡釋於此開始。
大部分的凡人,或困囿於勞心勞神的俗務,或盲信於愚者的言辭,窮其一生都只能在世界的表層茫然地泅渡。他們固執地相信諸如麥克斯韋、愛因斯坦等人創造出的所謂的公式和理論,卻始終不能明白那些“科學家”、譜寫現實者其實並非他們的一員。
而諸如萬有引力之類的公式,也並非是扎根於他們所期望的實驗與物理世界。
是的,
亞歷山大、龐培、塞琉古乃至施洗者約翰等眾多人物早已離開了世界的表層。他們的呼吸化作地震,先是由裡世界生發而出,而後改變現實,在世界的外殼上掀起狂瀾巨浪。
如同對待唱片與CD一樣,赫茲的高低、音色的變化,他們都不具備區分的功能,只能隱約地感知,但是潛意識也會將它們遺忘。他們在堅實的大地上行走,能看到的也只有大地的表層;當他們在海面行船時,也往往只能看見波濤,而無法感知海底的動向。
你去讓那個侍者上來幫你拿塊火炭吧!燃燒至紅熱的火炭!他也許會感到疑惑,但是他做了這事,轉頭必然把它忘卻,絕不會再與第二人說些閑言碎語。因為他們既無法見證、也無法記憶那些發生在我們這裡的事跡。哪怕你今日殺了他後轉頭離開,哥倫布的警察也必然找不到你頭上。
因為他們都是天生色弱,如路上尋常的野狗一樣,記不得也看不見我們做的事、行的功業。
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得見真理者。
我們看得更遠、知道得更多,感官也更豐富。我們走在這人群中有一半身子是透明的。哪怕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如果不跨到我們這裡來,也看不透我們透明的這邊身子。
安德魯?喬納森,我告訴你了,我們更高等。
門前忽然咯吱一響。
思緒尚且混亂,如迷雲繚繞的安德魯怔怔起身。
“先生,您需要的……煤炭已經拿過來了。”侍者站在門前,驚詫地注視著安德魯敞開的前胸。他哆哆嗦嗦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問道:“您需要我幫您叫救護車嗎?”
他前胸的槍孔在燈光下刺人地醒目。
安德魯一時沒反應過來,倉皇地掖了掖浴袍,遮住那個猩紅的空洞。他下意識地指著地下,示意侍衛現在退下去:“不……不用了,你把火盆放在這裡就好了。”
侍者忙不迭地答應:“好、好的。”
門合上了。
現在是清晨六點左右,時鍾比他的表差了三分鍾。他大概是一個小時前塞了三十美刀給侍者讓這年輕人去找個火盆來,但估計是因為現代城市裡這種東西真不好找,對方也就提了根點著的木柴放在盆裡過來交差。
酒店是五十年代興修的老房子了,天花板上的裂縫有明顯的裱糊痕跡,單人房裡連空調都沒有裝。安德魯懷疑這侍者也是酒店老板夫婦的孩子,閑來到家裡幫忙的,雖然裝得和大企業大賓館裡的客服一樣有模有樣,但到底還是個年輕人。
還是個年輕人啊。
而他……他要再想想,這一次必須再想想。
安德魯?約翰尼拾起那根焦炭,砰得砸落在金屬質的盆沿,一時火星四濺。
——他們記不得的,這是認識上的壁壘。倒也不用殺了那個小子。不用擔心,別忘了你我二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騙你沒好處。
“……閉嘴吧。”
頭腦仍然昏昏沉沉的,蕪雜的思緒如亂麻破絮般淤積在他的腦海裡,竟然一時半會分不清哪個是安德魯的念頭、哪個又是喬伊斯?霍普金斯的念頭。而這興許就是之前放縱喬伊斯傳輸自己觀點的後遺症。
窗簾敞開著,夏日的太陽已經從河對岸升起來了,照得牆壁如鋪了層金箔般溫暖。影子曳在男人身前,又被燃燒著的木炭驅散。安德魯蹲下身曲指敲斷一截焦黑的木炭,然後將它塞入自己尚且流膿的瘡口。
“該死……”
久違的劇痛傳來,幾乎讓他難以呼吸。
明明自己已經無法理解疼痛,卻依然會因為燒傷而動容。這就是所謂的“燒傷最大”嗎?是獨獨有燒傷這麽特殊?但是為什麽?
安德魯屈膝跪倒在床前,受傷的那個胳膊勉力支撐在床沿,再度拿取一截塞入自己的肋間。
然後是膝蓋……和肩膀。
炙烤的痛楚如擂鼓般一齊作用,一陣更比一陣劇烈,化作山呼海嘯將安德魯淹沒。他的傷口附近的肌肉開始歇斯底裡地抽搐,將疼痛順著血液一路往他昏沉的天靈蓋湧去。男人鼓膜仿佛遭受重擊般嗡嗡作響,一時間連方位也分不清,只能喘息著在地板上坐下。
萬幸萬幸,當痛苦抵達麻木的一瞬間,痛苦也就消退了。安德魯艱澀地用口鼻呼吸,一呼一吸之間,他對身體的感知又複蘇了,甚至可以說比之前更加清晰。
莫名的快感之下,他的頭腦意外清醒了起來,就好像再度突破了一層不可觸及的柔軟無形的薄膜,自己大腦每一處褶皺都被利刀刮過似的,帶來一種詭異而空洞的舒爽。肋間、肩頭、前胸和膝蓋的傷口都恢復了感知,他將燃燒殆盡的木炭摳出,感受著肉芽再度生發。
——如果你要再做點手藝活,我可以給你留點空間。
“咳,你他媽怎麽不去死。”
安德魯勉力爬上床榻,仰躺在上面恢復平靜。他用浴袍擦了擦自己滿是涎水的口鼻,接著問道:“你說我們是什麽他媽的裡世界人,那麽什麽聖體教、什麽光複會到底是什麽東西?”
——裡世界……算了,稱呼它為影子世界、鏡中世界和裡世界都無所謂,我們一般也沒什麽學名。至於聖體教和光複會,我們不是說了嗎?一者起源於希臘化國家,一者起源於亞伯拉罕諸教。
“所以呢?你們的差別和分歧到底在哪裡?”
——聖體教已經說了,我們認為……其實不只是凡人無法理解我們,我們往裡世界走得越遠,事實上我們也越無法理解凡人。盡管裡世界和表世界在一個更高等的視角看上去或許是混同的。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完人的話,人類就永遠無法真正地生存在兩側的世界。
“更高等的視角?”
——完人,或者說可能的亞歷山大。安條克說:“完人走出荒野。”如果有這麽一個完人,那麽人類面對的就是整個族群的躍升和溝壑的彌補,凡人和信眾們終於可以迎來基於世界壁壘打破的和解。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和凡人才終於能夠平等交談,彼此互作兄弟。孩子和他們的父親便可以像一母同胞似的對談。
他宣稱兩個組織有所不同,可是按照他的說法,這個所謂的完人的世界倒是和亞伯拉罕諸教中的彌賽亞時間沒什麽兩樣。
“我不知道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果然啊,喬伊斯?霍普金斯這群人大概率是狂信徒……明明是濫殺無辜的魔鬼,卻膽敢聲稱自己是為了什麽與凡人的和解。難道他瘋得連基本的邏輯都不要了,徹底地不要臉了麽?
說起來之前也是,但凡自己問到與“裡世界”相關的內容,喬伊斯就他媽跟隨便哪個玩意兒插進他谷道似的狗叫個沒停。而他之所以和聖體教關系不融洽,也可能是因為他沒和所謂的伊非克拉底他們瘋到一個簍子裡去。
不對,這還真不一定,其實也可能是因為喬伊斯講解必須如此。興許是為了給自己講解組織內部的,這家夥才不得不長篇大論。
多疑姑且算是安德魯的老習慣了。比起下論斷和假設,在判案時安德魯一直最掃興的那個,一天到晚總是提出各種不知所謂的疑問。但是這個喬伊斯……
“所以聖體教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組建的?光複會和你們又有什麽衝突?”安德魯走下床抖落自己昨夜換下的長褲,一邊將外衣套上,一邊把玩手裡的拿破侖木雕。
——我們都是“裡世界”裡的秘傳宗教。所謂的秘傳宗教,又稱影子宗教、真傳宗教、神秘結社,最早在印度就有流傳,那時它們的名字還不叫這個,是羅馬-希臘時代崛起後在流俗間才改名。
——馬其頓人的理想是所謂的“完人走出荒野”,致力於人類升華的大功業。光複會則據說癡迷於所謂的“彌賽亞時間”、“第三聖殿”和“千禧年降臨”,他們對世界的看法與我們幾乎完全不同,是徹頭徹尾的瘋人。
手中的拿破侖略顯沉重。
安德魯稍微用力去掰扯它,竟然發現這東西比鋼鐵要硬的多。
“那這個呢?你之前說的大軍神瑪爾斯,你說他的信徒盲目愚蠢。”
——這個木雕是獵騎兵團的軍旗,它會無意識地影響周遭的人群性格往輕信易怒的傾向發展,但是這不是它的主要功能。它主要還是起一個信眾之間互相標識的作用。
“有了這個光複會就不會找上門了?光複會和這個羅馬神有關系嗎?”
——有協議的緣故,他們會以為你是個大軍神馬爾斯的信眾,然後盡量繞著這群神經質的瘋人走。
——大軍神馬爾斯是羅馬萬神殿中的一個主流信仰,類似的還有至熱之神福玻斯、墨丘利三聯神。羅馬萬神殿是一個泛雅利安人的集會,在君士坦丁一世頒布米蘭赦令之前活躍。大軍神馬爾斯是希臘人和羅馬人中最瘋癲、最危險的一個信仰。
安德魯愣了愣,也不太敢再繼續拋這個木雕了。畢竟照喬伊斯的說法,這啥大軍神馬爾斯的信眾怎麽看怎麽危險,居然還能讓掌控北美的光複會在他們的老家畏懼三分。
說實話,聖體教這種食人為生的宗教已經足夠瘮人了,他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有臉去說別人更瘋癲、更風險的。
安德魯將浴袍丟到了門外的塑料筐裡,回到屋裡關掉電視。“你幾乎對所有秘傳宗教都是評價他們是一群瘋人、愚人吧?按理說,這個大軍神馬爾斯也不過是羅馬萬神殿中的一個信仰,你又為什麽認為它是尤其危險的。”
——因為神明的意願是戰爭,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那也不至於……”
——最近的拿破侖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都是根源於他的影響。他和他的信徒被稱為人類災禍,可以從任何類型的紛爭和鮮血中獲取力量。他們不在意輸贏,不在意所謂的夙願,他們夜裡白日所思所念的唯有戰爭。
所以是說戰爭狂人嗎?
但是安德魯依然不覺得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要繞著他們走了。
喬伊斯聲稱所有世界表層的變化都來源於裡世界偉人的意願。因此要說這麽多戰爭都起源於這個什麽戰爭之神和他的信徒,自己也沒覺得有多不可思議,亦或者是感到恐懼。
相反這種極端反社會發人格,即使放在殺人如麻的裡世界也應該及時清除才對,畢竟即使是這群殺人狂也明顯是有自己的社會規則的。當然了,也可能他們是如同熱那亞人一樣扮演的是雇傭兵的身份。
但是看起來不像。
——你要去幹什麽?
“來杯熱咖啡。”安德魯翻了個衣領,鎖門出去。
清晨,酒店裡陸陸續續有房客醒來。
老舊的木質樓梯在安德魯下樓時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迎客的大廳地板濕漉漉的。年輕的侍者和坐在前台的家庭旅館老板正在討論什麽,乍一聽像是在討論當下的物價。
“你把衣服都拿到對面去。”
“知道了知道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使喚我。”侍者靠在前台抱怨道。
“嘿,我不使喚你使喚誰?”
安德魯揣著手在旁邊聽了好一會,這期間兩人都對他視若無睹。在最後,他攔住了提著幾筐衣物的年輕侍者說:“哥們,麻煩拿一下我放在門口的浴袍,我今天晚上可能得用。”
侍者的表情完完全全沒有一點異樣,就好像之前沒有看到他胸前的傷口、也沒有幫他大清早出去找木炭。前警司冷眼剖析侍者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隱晦地盯著對方的瞳孔,卻依然不能從中察覺任何異樣的情緒。
就好像侍者真的完全忘卻了一樣……老實說,他開始好奇如果自己重提剛剛發生的事,那麽侍者又會作何反應了。
“號碼是多少?”年輕人明顯失去了早上的耐心,很疲倦地問道。
“203,我把浴袍掛門口了。”
“我去幫你拿吧, 今天下午應該能乾。”年輕人歎了口氣,然後放下手裡提著的衣服,乾淨利落地上樓去拿了。
大廳如今只剩下安德魯和老板兩個人。前台後面掛著一張剝好的鹿皮,依稀能看到獵槍燒焦的彈孔。老板是中年白人男性,身形魁梧健碩,鬢角斑白,看見沒什麽事了,就低頭捏著老花鏡繼續看這周剛出的報紙。
安德魯默默地注視侍者上樓的背影,對著老板忽然問了一句:“這個年輕人是你的兒子嗎?”
老板愣了一會才重新抬起頭:“什麽?不,當然不是了,他是我外甥。”
“很好的年輕人。”
“嗯,謝謝。他母親過世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是我在帶,”老板摘了眼鏡,半閑聊似的說道,“他在芝加哥讀大學,正在修讀理論物理學。這個假期他左右無事,就叫他過來幫忙了。”說完,他很疑惑地上下掃視了一遍這個穿度假衫的中年人,將鏡架合在手裡問道:“您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不不不,只是聊聊罷了。”安德魯將手裡揣到褲兜裡,聽見樓上木樓梯又在“咯吱咯吱”地響,於是順口問道:“附近有沒有還不錯的餐廳?我去吃個早餐。”
“街角有個太陽山咖啡館還不錯,他們賣的是法式甜點。你可以試試他們那裡的千層酥、檸檬撻和巧克力可頌,他們的可頌應該這個點剛出烤箱。”老板低頭看了眼表,比劃著替他指了方向。
安德魯沒什麽事情做,也就依著對方的指點去了。
不過在他去之前,怎麽也不會想到喬治?弗萊明也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