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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三十.伊非克拉底(下)
  夜色深沉。

  安德魯在停車場的花壇上坐下,蚊蟲循著他身上的血跡嗡嗡地繞著轉。迪翁沒有把車鑰匙遞給他,這下也沒法到車裡去躲著,只能呆坐在這裡傻等著。

  隔著鐵絲網的對街,牆上蘭花幽深的甬道閉合了,似乎是已經熄業。旁邊的三角洲影院此時剛播完三號出的《獨立日》,人群一窩蜂跑出來,險些撞倒影院門前寫著播放電影名單的牌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散開,有的從牆上蘭花前接班走過,有的則橫穿馬路途徑停車場。

  幾個年輕人從安德魯面前走過,嘴裡講著個叫威爾?史密斯的演員。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給個黑鬼那麽多戲份,艾默裡奇怕不是老婆被他給睡了。”穿著格子衫的年輕人不耐煩地將可樂空瓶丟在地上,一腳踹到了安德魯旁邊。

  他的同伴看到安德魯無所事事地坐在花壇邊,攔住了要過去勾易拉罐的朋友,說道:“不至於吧,我覺得他乾得還是不錯的……”

  威爾?史密斯?那不是個搞說唱的嗎?安德魯記得上次聽說這個名字還是幾年前他追U2和bono的時候。在31屆的格萊美,U2得了最佳搖滾樂隊,而威爾?史密斯則和一個他不認得的黑人組成了名字奇長無比的的組合,拿了最佳Rap組合。

  “我也跟不上時代了啊……”

  人影稀疏,燈光昏暗,散場後的年輕人們轉過街角後連聲音都聽不到了。安德魯將腳邊的易拉罐踩扁,叮叮當當地一腳踢到停車場的外沿。

  迪翁?卡拉揚尼斯已經待在裡面四十多分鍾都沒出來了。他低頭看了眼手表,正懷疑老人是不是被發現之後死在那個叫做伊非克拉底的經理手中了,又忽然想起自己這邊還有一個可能知道內情的。

  “喬伊斯?霍普金斯。”

  ——我正在猜你打算什麽時候問我呢。

  “你真是好心情,”安德魯伸手進自己的度假襯衫中摸了摸胸前的槍眼,冷聲問道,“剛才在牆上蘭花裡的時候怎麽不見你作聲?”

  ——我正怕得不知道想往哪裡找個地洞鑽進去呢,哪有時間來顧你。伊非克拉底的表現太奇怪了,我可不好說他有沒有發現我。

  安德魯回憶起自己和經理,或者說伊非克拉底的上一次會面。

  經理並不是一個容易一眼看透的人。安德魯上次和卡梅倫來時,他的態度堪稱卑微而怪異,至少在明面是把自己擺在低位者的位置上,總是在言辭中藏著些東西,似乎想要提醒當時仍未覺悟的安德魯什麽。而後來他引薦給安德魯的那個老頭也是一樣的怪異。

  安德魯當時就知道牆上蘭花的這兩個人有古怪,但是要說經理是“聖體教”在佐治亞州的管理者,他依舊感到難以置信。

  “所以這個伊非克拉底是誰?你們又為何如此恐懼他,”安德魯皺著眉頭問,“按理說,你們這些人不都是一樣的嗎?都擁有這種超自然力量。”

  ——算我求求你不要用“超自然力量”了,這完全不是一碼事。

  沉默片刻後,心聲再度泛起。

  ——伊非克拉底和我、迪翁的差距,遠比我和你之間的差距還要大。聖體教內部一般認為他在馬格努斯征服東方時就加入了對大軍神馬爾斯的信仰。在馬格努斯死後,他昄依我教,成為克利奧帕特拉七世的屬臣,並最終在暴亂中手刃了托勒密十三世。

  “你說的馬格努斯,不會是龐培吧?”

  安德魯一陣悚然,肩頭潮濕的血跡仿佛陰冷的大手,在這一瞬間搭在他的身上。

  偉大的龐培(Pompey Magnus),斯特拉波之子,他是西西裡、努米底亞、西班牙和東方列國的征服者,所謂的塞琉古王朝便是在他手下傾覆,他的權勢之盛甚至可以使蘇拉妥協。如果說這位伊非克拉底真的曾經為歷史中的龐培效勞,那麽他恐怕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的人物了。

  一個兩千多年前的人物,竟然看上去如此的年輕。難不成聖體教真的能讓人永生不死嗎?但為何迪翁?卡拉揚尼斯卻依然如此衰老,樣貌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叟呢?

  ——除了龐培還能是誰?當然了,姑且讓我們拋去查理曼。大軍神馬爾斯、色雷斯戰士之父在當時隻選擇了兩個人作他的矛,一個是格涅烏斯?龐培、一個是斯巴達克斯,而這兩人都被他反覆無常地拋棄了。

  “馬爾斯是那個羅馬神嗎?”安德魯沉默了一會問道,雖然他知道聖體教內部都是馬其頓人,他也依然無法相信,“對應希臘神阿瑞斯的那個神明?你們聖體教居然也信仰羅馬神明嗎?”

  ——比你想象的複雜得多,但是聖體教一般是不信的。你只要知道所有大軍神馬爾斯的信眾都是愚蠢而狂熱的戰爭販子、無故尋釁者就好了,無論他們信仰的是哪個側面都一樣。你碰上了記得千萬繞道走,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危險。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什麽亞歷山大、什麽托勒密、什麽龐培、什麽克利奧帕特拉……這群瘋人口中的歷史人物倒是一個比一個多。安德魯已經徹底搞不清自己他媽活在哪個宇宙了。喬伊斯不要他問他便不問,這都無所謂了,他起身焦慮地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中徘徊。

  萬籟俱寂,深夜的郊區已經不見得一處窗戶亮著,收在停車場的保安也早已拉下簾子沉沉睡去。而別克車的車殼借著唯一處路燈,反射出流動的冷光。

  安德魯焦躁地揉搓起左耳,直至一股熱流上湧。他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最後才問道:“既然這個伊非克拉底如此危險,你又為什麽會認為自己有把握瞞得過他?是他打算讓你去死的對吧?你到底有沒有把握騙住他?”

  ——我自有我的辦法。這一次他理論上應該察覺不出來,但是我也不敢確認,畢竟他的舉措實在是古怪。

  “……你的方法是那個什麽飛蛾的嗎?”

  ——還真是敏銳啊。

  因為他們的談話中已經數次提及了這個所謂的“飛蛾”,而且看樣子喬伊斯、迪翁二人與這個飛蛾的關系還不遠。安德魯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猜不透?想著想著,瘡口流出的膿血已經打濕了自己的外衣,幾隻蚊蟲饑不擇食地附在外衣上,被他反手碾死。

  他剛要說什麽,遠處一個伶仃的身影從牆上蘭花跨街向停車場走來。枯槁的老人一身棕櫚色睡袍,在夏夜的晚風中如同一片單薄的秋葉。

  別克車亮起了車燈。

  刺目的光照打在迪翁?卡拉揚尼斯陰鬱的臉上,顯得他額前的皺紋如刀刻的溝壑。

  安德魯越街迎過去,不料迪翁直接從他的肩膀邊經過,頭也不回地拋了一句:“喬伊斯的事情怕不是已經被伊非克拉底那個老東西發現了,他要我和你們接下來去負責亞特蘭大。”

  ——該死。

  “所以我們該怎麽做?”安德魯幾步追上去問。

  “我他媽怎麽知道?三日之後,到我家來找我,我帶你去亞特蘭大。”迪翁拉開車門往副駕駛上一坐,點了火,拉上安全帶就要松離合加油門,看樣子是打算離開了。

  安德魯還沒上車呢,迪翁不準備帶他走?

  他急忙伸手按住車門,跟著跑了幾步才堪堪停住別克車的行駛。

  ——等會,先問他伊非克拉底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這是幹什麽?我還沒上車呢。”安德魯驚詫地問道。他懷疑迪翁?卡拉揚尼斯是否有丟下他跑路的衝動,半威脅似的將手搭在汽車的框架上,一旦對方有任何相應的傾向,他就不得不采取點出格的手段。

  老人歎了口氣,不勝其煩地回答道:“看伊非克拉底的樣子,他是知道了喬伊斯沒死的事。但是他要幹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媽這家夥跟個沒事人似的,答應了你加入聖體教,還安排了我們去管亞特蘭大。”

  “所以我們應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別跟條狗咬著我不放了,老子還得管你吃喝拉撒啊?”迪翁煩躁地反問,“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囉。你三日之後,十七號來我家找我就得了。”

  “什麽鬼?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安德魯難以置信地問道,“是你們害得我成這個樣子的,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我又怎麽可能跟你們這群瘋子混?我現在已經自絕於文明世界了!你要我回家,我又能往哪裡去?要是你們那群什麽狗屁光複會找上門來了,我怎麽辦?”

  迪翁?卡拉揚尼斯似乎是真的難以忍受了。

  老人直接扒開安德魯搭在車門上的手,砰地合上車門。他走時厭倦地說道:“伊非克拉底不是把那個狗屁木雕交給你了嗎?一般人認不得你,光複會發不現你。小心一點,沒人會注意到你的,城裡這麽大你要是能碰上光複會,你把我的頭割掉得了。”

  別克車的車尾燈消失在了茫然夜色的盡頭。

  安德魯悵然地跟著走了幾步,最後掏出了口袋裡的木雕。

  馳騁疆場的拿破侖縱馬高地之上,在昏暗之中仿佛自帶一種征服全世界、毀滅全世界的意氣風發。他雕刻出的眼白中隱約有血絲鼓起,胯下馬匹青筋畢露,整個人出處於極端亢奮的狀態。

  ——這是受祝福的軍旗?他竟然能夠做到超越一般的形製,僅憑借工藝就代行大軍神馬爾斯、人類災禍的意志。

  “什麽東西?”

  ——兄弟,我們找個地方再說吧。

  ………………

  酒店就在港區附近。

  侍者先一步走進門,給他打開了床頭燈。

  單人間說不上寬敞,堪堪才能放下應有的衣櫃、電視機、桌椅和一張單人床。天頂上的吊扇姑且是新換的,轉起來時不見得有什麽噪聲。靠牆是一席厚重的墨綠色的窗簾,底下露出些許銀光,安德魯上前將它拉開,看見了落地窗外波光粼粼的老人河。

  侍者在後面問:“先生,你還有什麽需要嗎?”

  “你們這裡有洗衣機嗎?”

  “洗衣服務是不包括在房費裡的,如果您需要的話,需要額外收費的,一次三美刀十美分,”侍者拿起一個塑料筐,“需要換洗的衣物放筐裡,然後放在門外,我們會收走拿到附近的洗衣店處理。”

  “我知道了。”

  安德魯背著侍者開始解開扣子,侍者默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哢噠地合攏了房門。

  脫下外衣後,安德魯赤著身子走入了盥洗室。他前胸、肩膀、膝關節和肋間的膿水已經徹底浸透了填入的紗布,只能用食指將它們一一摳出來。紗布丟到了瓷白色的洗手池裡,帶著乳黃色的膿液和暗紅色的血絲。

  水流衝擊揉成一團的紗布。

  安德魯待在原地靜待了一會兒,隨後走入浴室用熱水衝洗身子。

  換上酒店的浴袍之後,他仰面倒在酒店的單人床上,幽幽注視著窗外老人河蜿蜒的河道,銀白的冷月光縈繞在漆黑的港區上空,在水面上無聲息地波動。

  “喬伊斯,你總得告訴我怎麽處理傷口吧。”

  ——那幾個槍眼嗎?容易。

  “容易就說。”

  ——你取一塊燃燒的木炭,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只要是高溫的東西都可以。用它們把塞到你的傷口裡去,把他們都烤焦了就好了。

  安德魯沉默了一會,支起身子拿起床頭的遙控器,一邊打開國際新聞,一邊隨口問道:“這麽容易?”

  ——眾多傷害中燒傷最大。

  ——但凡有什麽頑疾去除不了的,先試著用烙鐵燙過一邊總不會有錯。

  但是酒店裡怎麽可能有烙鐵或者是木炭?

  安德魯忽然想起這群瘋人對煙霧和火焰的迷戀,還有迪翁?卡拉揚尼斯當時說的“戒不了多久”,第一次覺得有什麽縈繞在思緒中的迷雲被驅散。還真是豁然開朗呵。

  他喃喃自語:“不過今日要醫治也怕是不可能了,只能是之後再找機會了。”

  ——叫酒店的服務生拿過來就好了。

  “在酒店要這個,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安德魯皺了皺眉頭。

  ——嗯,你確實可能有這種顧慮。話說起來,安德魯,我還沒有和你說過我們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現在和你詳細說說如何?

  “嘖……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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