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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一十九.喬伊斯・霍普金斯
  下一盞燈再度亮起。

  仿佛在邀請什麽舞者登上舞台似的,每當安德魯和卡梅倫走到鹵素燈下,前方便會再亮起一束昏黃的燈光。

  “你覺得它們是在做什麽?”

  “我不知道,但是總不能比一直在這裡徘徊好吧,”安德魯側頭對卡梅倫說,“不是你說的我們有兩個人兩把槍嗎?”

  到這時候兩人反而找回來些許過去的默契,也不再閑聊,藏起那些心照不宣的猜想,跟著亮起的燈光一路向前,隨時警戒兩側承重柱後的黑暗。

  真遠啊,他們已經走了近半個小時都沒走到這無比空曠的停車場的盡頭。兩人已經隱約意識到了有不對勁的事發生在此地,畢竟半小時的行程怎麽看也有幾千米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走不完這地下負一層。

  這個空間不對勁,這是確鑿無疑的。

  他一路走來在路上留過記號,但是沒有看到什麽時空循環之類的科幻片把戲。

  當安德魯想到這個的時候,他忽然驚訝於自己的冷靜和淡漠。他側頭看向身後的卡梅倫?加西亞,想從卡梅倫的臉上看出些許感情流露。可惜什麽也沒有,他同伴的臉上什麽也沒有。

  “那是什麽?”卡梅倫忽然指著前方問。

  “什麽——”

  這一次前路不再是昏黃色的鹵素燈,而是猩紅如血的幾乎要墜落的高壓鈉燈。刺目的紅光照得前方如魔鬼的血口,對視了一眼,兩人握緊手槍,緩慢地繞過承重柱逐步朝紅光逼近。

  那是一個電梯?

  老舊的電梯門上被貼滿了粗劣的小廣告,旁邊的屏幕上顯示著當前的樓層“-1”。它就靜靜地待在那裡,待在這無止境的停車場的終點,伴隨著隱隱的電弧聲。

  “進去嗎?”安德魯聽見卡梅倫的喉結滾動。

  “要不要再到周圍看一看?”他遲疑地回望來路,漫長的鹵素燈在黑暗中劃開了一條長街。

  “……”

  “順著這條路,我們還可以回來的,再四處看看也不遲。你是怎麽想的?”

  “你覺得我們再走遠點再回來,”卡梅倫頓了頓,“還有勇氣推開這扇門嗎?”

  安德魯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他後來認為這是基於和他人比較得到的優越感,存在於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超過了卡梅倫,也存在於他認為自己返工以來第一次能和卡梅倫平等對話。

  但是當時他不能明白,他只是忽然以為自己佔領了高地,覺得自己在數日的鬥爭之中取得了勝利,而卡梅倫又一次服軟了,這或許代表他們的友誼可以再度煥發新生。

  “我們走吧,越早結束越好。”他遷就了卡梅倫,用一種極端平靜的語氣說。

  電梯只有向下的按鈕,隨著安德魯將之摁下,它突然發出如警笛一般刺耳的電子聲。

  門開了。

  兩人最後一次環顧了四周,握住槍走進電梯裡,等待著電梯門合攏。

  電梯內部被人用木板潦草地封住,和外面一樣胡亂塗鴉著,貼上幾張小廣告。顯示屏下的幾個按鈕的數字已然褪色,但是依稀能看到是分別指向一層、二層、三層和最後的負二層。

  安德魯在征得卡梅倫意見後依次按過了上三層的按鈕。

  “沒有反應,看來是上不去。”他低聲說。

  “那我們就下去找他吧。”卡梅倫冷聲說。

  卡梅倫?加西亞伸手按住了負二層的按鈕,電梯總算開始向下。

  屏幕上的數字由“-1”到“-2”,就在他們以為要到了的時候,電梯依然在向下。電梯間內傳來詭異的嗡鳴聲,兩人面面相覷只能握住手槍嚴陣以待。

  數字依然在跳動,而且越跳越快,讓人不僅懷疑起他們下墜的速度。終於,在數字抵達“-33”時,跳動停止了。

  伴隨著響鈴聲,電梯門開始緩緩開啟。兩人第一時間從門中彼此掩護著出來,並且用槍口代替眼睛搜查眼前一切可疑的事物。

  “……該死。”短暫的猶豫後,卡梅倫先一步壓下了槍口。

  他們所抵達的似乎是一間裝修奢華的別墅。來時的老舊電梯門直接鑲嵌在大廳的一側鏡牆上,顯得和周圍格格不入。安德魯回頭又按了一次上樓的按鈕,鈴響之後門又再次打開了。

  “還能回去。”他對卡梅倫說。

  這間大廳由牆壁到天花板,都借鑒著太陽王的凡爾賽宮鋪設了華美光澤的玻璃,在交接處飾以繁複的鳶尾花的雕飾,嵌入火歐泊、青金石和紅玉髓。燃燒著的燈台被安置在四角,焚燒著帶有怪異香味的燭火。

  在他們的正對面似乎是一處走廊,兩人小心翼翼在馬賽克瓷磚上持槍前行,身影被栩栩如生地倒映在牆壁上。

  走廊的對面依稀傳來曼妙的鋼琴聲。

  “LP唱片,不是真人。”卡梅倫是唱片和CD的狂熱收藏者,結婚之後經濟條件得到改善,對這方面的了解比以前得到了加深。安德魯自然是信他的判斷。

  “先下手為強?”安德魯問。

  “小心為上。”

  於是在靠近出口的時候,安德魯憋足了一口氣,和卡梅倫迅速從廊道中走了出來,試圖第一時間掌控現場的局面。

  槍聲回蕩,卡梅倫對著唱機先是開了一槍,直接把唱機打報廢,立刻對坐在餐桌上的人斷然吼道:“喬伊斯?霍普金斯!給我舉起手來。”

  安德魯也將槍口對準那個男人。

  奢華的餐廳中橫著一條長桌,燭影閃爍,桌上的花瓶裡養著水仙、蘭花之類的植物。那個在獨自坐在上首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切割餐盤中的肝髒,並不急於一時款待兩位粗魯的客人。

  “我不說第三遍,現在給我舉起手!”卡梅倫?加西亞吼道。

  “加西亞先生,同樣是到我家拜訪,怎麽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態度卻大相徑庭呢?”宅邸主人的語氣辛辣而嘲弄,如同鋸子一般粗糙沙啞,“靠近點了吧,離這麽遠想什麽話呢?”

  “……你認識他?”安德魯一邊從左側持槍逼近,一邊隔著桌子向卡梅倫問道。

  “喬伊斯?霍普金斯,當年華盛頓派來解決集郵客的警察,我前幾日才去他家征求過意見。”

  刀叉在餐盤上磕碰。

  兩人走近了才發現這個怪物和周遭的陳設是多麽的格格不入。

  在昏暗的燭光下,“水手”喬伊斯?霍普金斯如同一位僧侶般一動不動地坐著,手頭機械式地切割盤中的生髒器。看到兩人,他破舊麻布般的疤臉樣貌可憎地微笑起來。

  安德魯發現這個男人的領口有嚴重的燒傷痕跡,這是在那家便利店裡沒有的。男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對著他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平的齲齒。

  “不用急著開槍,”喬伊斯?霍普金斯對卡梅倫說,“你們不想知道自己一路是怎麽過來的嗎?”

  安德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指如何在一個紡織廠下建造了偌大的停車場、又如何在停車場下三十二層的位置修築了如此極盡奢華的宅邸。

  “去你媽的狗屁魔術吧。”但是安德魯仍然在旁邊搶先罵道,將槍往前一懟。

  “您應該知道這不是什麽魔術吧?我們也見過一面了,安德魯?喬納森,”嫌犯平靜而倨傲地回復,似乎一眼看出了二人心中的動搖,“你們心裡知道這已經超出魔術的范疇了,凡人的伎倆又如何能和我相提並論呢?”

  對視的時候,安德魯發現卡梅倫的眼神忽然有一絲動搖。他剛要再度搶先發話,略過這個話題,好讓對話的節奏重新歸到他們手裡,就聽見卡梅倫在另一頭說:“到底是他媽怎麽回事?我隻給你一分鍾時間。”

  “想必你們聽說過弗洛伊德的學說。”喬伊斯?霍普金斯開了一個離題萬裡的頭。

  “一些絮絮叨叨的無稽之談罷了,只有蠢人才會被他這套心理學的垃圾糊弄住。”

  “不能這樣一概而論,我的警司大人。弗洛伊德先生雖然比我們晚了幾個世代,但是誰能說他的大方向不是正確的呢?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他的門徒興許知道,興許不知道,但是他們確實說對了一些東西。”

  安德魯插話問道:“你扯什麽鬼?這跟弗洛伊德有什麽關系?又是什麽本我超我對吧?”

  喬伊斯?霍普金斯切下一塊帶著血絲的肝髒,放入自己口中慢慢咀嚼。他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不,當然不了,飛蛾們的理論要古早得多,也有精妙得多。你們所看到的是基於我們共同的自我所達成,人類本源的共同自我……”

  什麽自我之類的不還是弗洛伊德的屁話嗎?安德魯心裡想著,就看見一旁的卡梅倫也明悟了過來,開始重奪對話的上風。

  卡梅倫舉起槍,怒喝道:“閉嘴吧,霍普金斯,我已經受夠了你的廢話了。”

  “簡而言之,你們看到的是我所看到的……”

  槍聲一響,焰光一閃,安德魯看到那個喬伊斯的身後影子忽然一歪,但是身體卻是如鐵塔般一動也不曾動。卡梅倫有意打碎了他左手旁的一個蘭花花瓶,水隨著玻璃碎片灑了一桌都是。

  “你是怎麽殺死傑克的?奧羅拉?伍爾芙小姐又在哪裡?”卡梅倫將槍口直接抵在了喬伊斯的太陽穴上,“我要你現在告訴我!”

  “啊,真是粗魯。”

  喬伊斯?霍普金斯還要再感慨什麽,卡梅倫?加西亞便揪住了他的領口,作勢要再度扣動扳機。他歎了口氣才說:“好了先生,你想要我回答問題,總得先告訴我傑克又是哪位吧。”

  安德魯看到卡梅倫的眼白充血,太陽穴一根根青筋直跳,連忙喊道:“卡梅倫!”

  “前幾天,他媽的前幾天你綁走那個女人時,傑克?奧馬爾!你這個狗養的牲口殺了傑克?奧馬爾!”卡梅倫?加西亞每說一個詞,他的槍口便越是用力地旋轉著擠壓霍普金斯的太陽穴。

  “哦,他啊。他的槍法不錯,”這個怪物似乎是終於想起了他們口中的所謂“傑克”,語氣輕松地和在拉家常一樣,“是那位棕色頭髮、藍色眼睛的朋友吧?”

  “你踏馬是怎麽殺死他的!”

  “就和您想得一樣,當他擋在我面前時,我也別無選擇。”喬伊斯?霍普金斯說話時,他頭頂的每一條瘢痕都在燭火的照耀下邪惡地蠕動,他的眼神空洞虛無,直直勾勾地盯著安德魯。

  安德魯知道他說得沒錯。

  卡梅倫也是如此。

  安德魯看見自己的老友眼神忽的一變,手上的動作不停,趕忙搶在卡梅倫之前問:“那你帶走的那個女人呢?奧羅拉?伍爾芙被你帶到哪裡去了?還有之前那些受害人。”

  但是很快他明白自己問錯了。

  因為這個怪物笑了。

  在他們面前,喬伊斯?霍普金斯放下餐叉,用右手拿起了餐盤,餐盤上那份肝髒仍然保持著未成熟的、誘人的紅色。並隨著重力影響,肝髒在光滑的瓷盤上滑落。

  最後,“啪”一聲,掉在了餐桌上。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那塊被切碎了的肝髒,看著它誘人的醬汁如何染紅了餐桌布。並且從這一舉止中,得到了一個隱晦的信息——

  卡梅倫先動了起來。

  一連串的槍聲回蕩,子彈首先打翻了桌頭的燭台,隨後是喬伊斯身後的彩繪玻璃、櫥櫃上的銀器、幾張油畫,乃至安德魯身側的一隻高背椅。

  槍口的焰火如雷鳴般在昏暗的餐廳中閃爍,其中間或夾雜著幾句淒婉至極的慘叫聲。而喬伊斯?霍普金斯從始至終都如塑像一般,冷漠而堅固地坐在原地。倒在餐桌上的燭火照過他的背影,仿佛一個凹陷的人形被固定在了牆上。

  因為槍口四射的子彈,直到槍聲漸熄安德魯才驚懼地從桌下直起身。

  他聽到乾脆利落的換彈聲,一個彈匣被隨意地切出,然後又丟到了餐盤裡。

  喬伊斯?霍普金斯,那個怪物松開了手裡抓著的金發,重物落地的悶聲震得餐桌也為之一顫。他緩慢地用桌布擦拭起自己染血的雙手,隨後擺弄起自己手裡剛奪來的槍。

  “格洛克17,還真是沒什麽特色。”喬伊斯?霍普金斯狀若無事地說。

  是這個怪物剛剛抓著卡梅倫的持槍手,然後硬生生地將槍口給掰彎了回來,對準了卡梅倫。血腥氣開始逐漸漫散開,安德魯顫抖著在一旁舉起了手槍。

  “……你殺了卡梅倫、卡梅倫?加西亞。”

  “應該是吧,他先向我開槍了,”怪物緩緩地站起身,踩過一旁卡梅倫的屍體,“您有什麽意見嗎?”

  槍聲再度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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