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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二十一.墓志銘
  在小的時候,他還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人問他他死後會選擇哪句詩來做自己的墓志銘。

  安德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你會選擇哪句呢?”他當時問。

  那個人的面目到今天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他依然記得那時的回答——“我們都應該學會溫順隨後。”

  這不是一句詩,它大概節選自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一部一如既往帶有濃烈自傳性質的作品,講述了一個愛慕虛榮的、彼此傷害的愛情故事。回答問題的人上一次見是在五六年前,身形消瘦、臉色蒼白,顯然是命不久矣。而今他臥病在床,同樣是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不由想起其人是否已然亡故,又不由想知道他的墓志銘是否確是那句話。

  病房的大門忽然敲開。

  喬治?弗萊明推了一張輪椅上來。

  “頭兒,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他走近躺在床邊的病人的,輕輕推了推,“傑克?奧馬爾和卡梅倫先生的葬禮打算一起舉辦。今天大家都會到場。”

  青灰色的天空中飄來蒙蒙細雨,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如同沒被處理乾淨的小玻璃點。行人們或撐傘、或披雨衣,在醫院的圍牆邊也不抬地匆匆走過,只是偶爾會朝抵著窗的病人投過疑問的眼神。

  安德魯?喬納森怔怔地看著自己在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一直到喬治?弗萊明再一次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方才回過神似的輕輕打了個寒顫

  “現在走嗎?”他問。

  “我給您披上件外衣吧,”喬治說,“這是春天最後一次冷天了,夏天馬上就來了。”

  護士過來解開安德魯吊著的腿,幫著喬治將他放在輪椅上。一身從值班間裡借來的外套披在他的肩頭,喬治將他推下樓,再送到醫院門前停的日本車裡。

  晨間八點十二分,高架路上的車流滾滾。喬治的車技太蹩腳,只能在四行道的右側跟在前車的後面走。他們剛要抵達便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卡梅倫和傑克的屍體已經從殯儀館帶往了教堂,他們必須再繞一個圈子才能到。這樣一來,喬治不得不給在葬禮上的同事發消息,說自己如何如何抱歉可能會遲到,盡管一直到九點鍾的時候都沒有回信送來。

  石膏讓他很不適。在車抵達之前,安德魯必須將腿斜著架在駕駛位和副駕駛位間,這意味著他忍受自己的腳無法自由活動的事實。而喬治的肘部總是在換擋時碰到他的腳掌。

  “我們要到了。”

  車在教堂墓地邊的一個斜坡上停下,喬治從後備箱中搬出輪椅,再將安德魯從車上卸下來。他們中途還因為腿卡在座椅間的問題而一度僵持。

  到了最後,他們冒著雨抵達教堂時,卡梅倫和傑克的棺材已經被封實,準備抬進墓地裡了。沒有任何人關注他們,兩人在隊伍的最後跟著,和他們去送逝者最後一程。

  墓地是一個向陽的斜坡。

  在雨中樹下,在千千萬萬的十字碑之間,人們抬著靈柩將逝者送入兩個相鄰的墓穴中。

  歌聲開始飄揚起來了,總警監站在所有人之中輕輕地唱起那首州歌《 On My Mind》。先是男人嘶啞的歌聲、女孩的柔聲應和、然後是女人顫抖的聲音、小孩的低聲哽咽,最後是他身旁年輕人輕輕的歌聲,都合流成如雨霧一般縹緲淒婉的合唱。

  “佐治亞、佐治亞

  整個一天,一首甜蜜的歌,

  讓我想起了佐治亞,

  我一遍遍地說著佐治亞,

  佐治亞,

  一首關於你的歌……”

  這是最後一次道別的機會了,所有的人在歌聲之中將玫瑰投入兩位逝者的墳墓裡。最後輪到他們的時候,在暗綠色草坪上,喬治推著安德魯從人群之中緩緩向前。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人群之中有低著頭的珍妮、有摘下眼鏡的總警監和他身旁的維克多、有紅著眼圈的老奧馬爾、啜泣著的安娜,還有睫毛上沾著水珠、妝容已經徹底化開的席琳?加西亞,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他們所有都在用淚眼看著他。

  是時候回贈什麽東西了。

  安德魯怔怔地看著自己濕透的病服袖管,看著枯瘦胳膊上的肌肉是如何運作的。過了一會,他忽然抬頭望向雨天煙灰色的層雲,任由雨絲打模糊他的視野。

  他有時候也會覺得虧欠了卡梅倫太多,有時候會想著也許那些地方自己應該去彌補。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這冰冷的墓碑,安德魯忽然感覺一切都無所謂了,所虧欠的、之前的友誼什麽的都無所謂了。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抽離了一樣,順著血管向下墜落,從他的指尖墜落,如同雨滴敲打在草坪的嫩葉上。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用如同麵團一樣看不清楚的面孔注視著他,唱著他不能理解的歌。他們的臉也是鐵青鐵青的,是同墓地相似的顏色。

  漫長的等待之後,所有的歌聲都停止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抖落在墓穴裡。他迷茫地環顧四周,然後才說:“我沒有什麽好送給傑克的……對卡梅倫也是一樣。”

  他輕輕拍了拍喬治,示意迷茫的年輕人將他推走。

  就在他離開之際,最開始已經告別過的席琳?加西亞忽然走上前去。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金質的懷表,曲指吊著表鏈,隨後松手。安德魯忽然用手扼住了輪椅車輪,喬治下意識跟著他回頭,看見那個懷表在空中劃過一條金弧落入了墓穴中。

  “……”

  “沒事,我們走吧。”他說。

  人們繼續他們的吊唁。

  於是車輪再度向前,兩人離開人群回到教堂。

  小教堂裡一根根燭影閃爍,溫暖得像是已經到了下午太陽出來的時候,安德魯被喬治放在第三排座椅之上,並且取下外衣掛在旁邊。之前的香薰還沒有撤下,男人靠在光滑的木躺椅上,仰望著前方講壇上的金色十字架。

  “信教嗎?”他忽然問道。

  “我跟隨我父親信新教。”喬治將輪椅搬到了大廳的牆邊,在安德魯身旁坐下,“您呢?您信教嗎?”

  “我小的時候受的是正教的教育。”

  “現在呢?”

  “早不信了。”安德魯搖了搖頭。他輕輕地敲擊自己腿上被打濕的石膏,垂眸注視地上的水跡,忽然問道:“你剛才看到卡梅倫的墓志銘了嗎?”

  “我只看見了傑克?奧馬爾的。”

  “……說吧。”

  “活過、愛過、恨過。”

  “像是司湯達的墓志銘,但是他不是一個作者,”安德魯沉默了一會兒,“不像是年輕人會寫的東西,不像是。”

  “是我寫的。”

  忽然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身材敦實的中年人步履沉重朝這裡走來,並坐在他們對面。喬治仔細地打量中年人的面容,發現對方的眼圈已經因為哭泣過度而紅腫。

  中年人伸出一隻手輕輕和安德魯握了握,聲音嘶啞地對喬治?弗萊明自我介紹道:“我是傑克的父親,這些天他承蒙各位關照了。”

  “老奧馬爾,你從華盛頓回來了?”安德魯問。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

  “我很抱歉。”

  “別這麽說,我是來道謝的,”老奧馬爾握住了安德魯的手,“是你殺死了那個牲口吧?是你替我兒子報了仇。”

  “……我也不過是僥幸罷了。”

  “至少是你動了手……這就夠了。”

  他要說的其實也就這麽多。安德魯仰視著這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便不由得想著當年他們都在分局的時候他是如何的張揚豪橫。世事催人老,安德魯望著他的背影,既不清楚兒子的離去會對他是多大的打擊,也不清楚別人能不能幫助他,但是毫無疑問他會度過一段極其痛苦的時光。

  喬治忽然說話了。

  “您和珍妮談過了嗎?”

  “您的意思是。”

  “傑克的女朋友,”喬治說,“我相信她現在已經懷孕了。”

  老奧馬爾搖了搖頭,最後釋然而絕望地一笑。隨著他轉身從前門離開,兩人坐在教堂裡便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葬禮終於結束了。

  人們陸陸續續地借道教堂離開此地。

  他們都是一身黑色正裝,臉上作出哀慟和憐憫的神色。當離開時往往會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安德魯和喬治,和他們兩人握手之後再離開。

  屋外的雨聲也漸漸少了起來。安德魯在椅子上坐了三四十分鍾,才等到最後一位離開的席琳?加西亞。

  “安娜在哪裡?”安德魯叫住離開的席琳?加西亞,“席琳,至少給我留一分鍾吧。”

  席琳?加西亞渾身徹底濕透了,在過不久怕不是要得感冒,喬治急忙去給她找一件乾的大衣披著。

  安德魯則在想他和席琳究竟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大概是卡梅倫剛訂婚的兩個月前吧,那時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卡梅倫已經和一個女孩談了七個月的戀愛,並且馬上要結婚了。

  說實話……很意外。特別是得知席琳的家庭背景之後,他就更意外了。

  “我讓她先和我哥哥一起回去了。安德魯?約翰尼,你要找她做什麽?”席琳?加西亞疲倦而焦躁地看著神遊天外的安德魯,盡管如此,她的眼裡似乎依然有什麽在燃燒。

  “你女兒她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我想至少和她說些什麽。”

  “喬納森先生,告別儀式在八點鍾便開始了。如果你想的話,完全有時間讓你和她說任何你想說的話。但是現在?”席琳搖了搖頭,“別想了,安德魯?喬納森。”

  “……不要這麽咄咄逼人,你不也丟掉了我和他的那個懷表嗎?”他知道他們之間關系很糟糕,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在乎、也懶得在乎了。

  氣氛一時變得僵持不下,安德魯想找個機會問出他之前一直在思索的問題,但是話語始終被含在舌尖,不能說出來。

  “我沒想到你是為了安娜的事。”席琳解開腦後盤著的長發,扯著頭開始擠壓棕金色長發中的水分。

  “剛剛也是這樣,你說你‘沒什麽東西好送給他的’,你就這麽狠心嗎?他可是一直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席琳冷笑著說,帶著她席琳式的一貫的刻薄和控制欲,“我告訴他不要再和你來往了。像你這種人,呵。貪婪、嫉妒、懶惰和沒有同理心,哪個不是在形容你?”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你別忘了……”安德魯無力地說道。

  “忘了什麽?”席琳站起身, 整理自己女士西裝,“安德魯,你可還沒告訴我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呢?你不會真的以為對他的死沒有責任吧?”

  安德魯皺眉反問:“你認為是我害了他?!”

  “當然了。不然呢?為什麽你們兩個下去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你不會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嫉妒他吧?特別是他在傑克死後產生了那種想法之後,你會做出什麽簡直是理所應當了。”

  “你真是不可理喻。”安德魯臉色微變。

  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席琳?加西亞死死地盯著他,她的眼睛透出不折不扣的仇恨,就好像是夜裡毒蛇吐露的信子。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踉蹌地站起身,“席琳?加西亞,你還真是徹底瘋了!”

  “是你……是你!安德魯?喬納森!”

  似乎明白了一切,這個歇斯底裡的女人竭盡了全部的力量朝他撲來,她的秀發張揚,紫紅色的美甲如女鬼的尖爪般劃過安德魯的臉頰。

  安德魯想要盡力保持平衡,但是他受傷並且殘廢的右腿不足以支撐這麽猛烈的衝擊。他下意識伸手去格擋席琳伸出的指頭,卻不料左腿被女人的膝蓋給撞歪。天翻地覆,失衡的他腦袋似乎是一瞬間仰面栽倒在地上,後背和後腦杓都受到了撞擊。

  真他媽的可笑,被一個太太打倒了。

  在昏迷的最後一刻,一道閃電忽然從他顱骨內壁劃過。

  卡梅倫的墓志銘是“在這裡長眠的是——安娜的父親、了不起的丈夫、最好的長官、第三好的長途越野賽車手。”

  “那我的是什麽來著?”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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