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廢了,容器。”身前的人說。
黃昏的海岸邊,橘紅色的夕陽燃燒著沉入地平線,朱紅色的人影如泡沫般被吹散了,這人的盲目是錫鑄的,血肉色澤如紅玉髓。
他跟在這人影的身後,赤足在灘塗地上行走。
“總會有方法的。”
“會有的,只不過代價很大。你準備好了嗎?”
“我別無選擇。”
………………
“先生,你有需要聯系的家屬嗎?”護士說。
“我只有一個父親還在世,”他沉默了片刻問道,”一定要聯系嗎?”
“今天吃藥了嗎?”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窗簾。護士俯下身替他整理好背後的枕頭,並且更換下他一旁的輸液袋。她把抗血栓的華法林鈉片倒在手上,然後和一杯溫水抵到他手上。
“你的父親一定會很擔心你,瞞一時不能瞞一世。”她勸說道。
“……不通知他就好了,他不會知道的,”他低頭看向自己殘缺的右腿,仰頭將藥片咽下去,“護士,你應該還有其他的事要忙吧?”
………………
“沒辦法了,這條鋼筋已經貫穿了你的小腿,還碰巧動了你的舊傷,必須馬上安排手術。”醫生說。
車還在向前,笛聲不止,他仰面躺在擔架上,冷眼旁觀著醫護人員圍繞著他上上下下,將血袋裡的血液輸入他的血管。醫生的額頭上已經蒙上了細密的汗珠,此時緩慢而艱澀地從蹲姿轉換為坐姿。
“我的腿……”他嘶啞著聲音問。
“什麽?”
“你們要對我的腿做什麽?告訴我實話。”
醫護人員開始交換眼神,最後一個男護士低聲說:“這恐怕是個很大的手術,如果您以後堅持鍛煉,那麽應該還有機會直立行走。”
………………
槍聲響起。
那個怪物站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顫抖地放下胳膊,聽見複歸昏暗的室內響起子彈殼落地的聲音。燭火在一旁燃燒,此時已經快熄滅了,那個高大的人影漫步過去,將燭台直接拿在手裡。
“喬伊斯?霍普金斯,你是什麽東西?怪物?”他絕望地問道。
“一個人類罷了。”喬伊斯對著燭台吹過一口,那燈燭便複明了。火光隱隱約約地照亮了這個怪物傷痕累累的臉。“安德魯?喬納森,你和卡梅倫?加西亞是朋友?”
安德魯顫抖地換了一個彈匣。
“不要緊張,你知道子彈對我來說是沒用的,不過你要是惹惱我就不好了,”他坦然地俯下身去,在長桌的另一側提起卡梅倫那棕金色的卷發,“話說回來,我稍微有點好奇,卡梅倫他本人知不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喬伊斯將地下的屍體的腦袋提至桌面的高度。
不過一會,卡梅倫的皮膚已經變得如蠟像般慘白,一個血洞出現在額前,內裡是柔軟破碎的腦組織。血流從他的右側鼻翼劃過,無聲地滴落在了潔白的餐桌布上。
如水蛇般滑膩冰冷的恐懼,忽然從安德魯的胃袋中一路向上蠕動著爬去,他的手痙攣似的抽搐,以至於握不住槍。彈匣打空的手槍碰得砸在地上,木地板出現了一個凹坑。
“你打算做什麽?”
“我?當然了,當然了,”喬伊斯搖了搖頭,“我不過想讓你們兩個加進一點認識罷了。”
“……你在說什麽?”
“安德魯?喬納森,你知道他打算讓你來承擔傑克?奧馬爾死去的罪責嗎?”
安德魯在恐懼之中試圖去夠地上的槍,他的喉結滾動,禁不住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我?我當然是從卡梅倫嘴裡知道的啊,又或者說,是腦子裡?”喬伊斯笑了笑,他將手插入卡梅倫?加西亞額前的血洞裡,沾了滿指的血。卡梅倫的屍體再度重重落地,他則走到之前被打碎的唱機邊。
他將被打碎的唱片取出,隨後從壁櫥裡拿出了一張嶄新的蟲膠唱片,將血液均勻地抹在表面上。
也許這台唱機本不應該再度使用了,畢竟卡梅倫之前已經一槍將之報廢,但是它確實響了。在一整段詭異的雜音過後,唱機中微妙地傳出了清晰的人聲。
那是……卡梅倫的聲音。
“您的意思是,安德魯?”他在唱機中似乎在問另一個坐在對面的人。
茶桌對面傳來飲水聲,一個令安德魯同樣熟悉的身音響起:“不然呢?卡梅倫,你能不能動一點腦子?你以為我答應你讓安德魯進組是為了什麽?還是你自己來應付老奧馬爾?”
“……我可以解釋。”
“解釋什麽?”總警監威爾?科本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電流聲,“解釋你怎麽害死了他的兒子?卡梅倫,你自己也有老婆孩子,有時候還是想點實際的吧。”
漫長的沉默,在今夜被轉譯成一段空洞的無意義的雜音。在最後,唱機中的卡梅倫低頭說道:“我應該怎麽做?”
一共就這四句話,唱片播完了。
喬伊斯將那張蟲膠取下,隨手丟到了垃圾桶裡。
安德魯仿佛被一擊重錘打在腦門,一時竟然沒緩過神來。忘掉了拿著手槍,他撐著膝蓋直起,血液因為久蹲陡然朝上湧,讓他頭暈目眩踉蹌地退了幾步。
“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你是怎麽,怎麽能確定這是卡梅倫說的話?”
“這不重要吧,畢竟他已經死了,”喬伊斯執起燭台,朝牆壁一揮手,對著駐足原地的安德魯說,“隨我來。”
“……你們是什麽東西?”
原本的牆壁忽然水波般融化,向下向內凹陷,化作一條狹長的生鐵鑄就的甬道。喬伊斯一邊拾階而下,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想知道便跟著我下來吧。”
安德魯驚恐地最後回望了一眼死去的卡梅倫,由手到腿都在止不住地抖。前方的喬伊斯已經下樓去了,他轉身撿起手槍後,還是膽顫心驚地跟了上去。
“我們和你一樣是希臘人。”
“希臘人又怎麽了?”
甬道只能堪堪讓一個人通過,所有的光源都來自前方喬伊斯手中的燭火。安德魯小心地跟在他背後,借著他肩頭和鐵牆漫射的些許輝光,側身一步步地走下去。
道路的盡頭是一個密室。
“這說明你和我們一樣有資格,有資格踏上這條趨於完美的道路,成為一個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個偉人。”喬伊斯推開石牆,側頭說道,“還記得當年的集郵客嗎?他是我的導師和引路人。”
“……你沒殺死他?”
“不,當然沒有,凡人怎麽可能殺得死一個成長中的“若蟲”呢?”
安德魯記得這樣的密室。馬賽克式的瓷片藝術雕刻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活人,有著兩性的器官和性征。兩人行走在這瓷片拚成的地板上,在喬伊斯的火焰照耀下,能看見牆上古老的壁畫,看見一支恐怖而榮譽的軍隊在沙漠上策馬奔騰,煙塵滾滾。
這密室的主人用蠟燭一一點燃了四角的火盆,隨後拉過一張用孔雀羽毛填充的扶手椅坐下。
“這都是真的嗎?”
“真或假有區別嗎?來,坐下。”喬伊斯?霍普金斯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安德魯別無選擇,只能握住槍試探著坐下。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又回憶起他下樓以來一路光怪陸離的見聞,不由被火盆烤了一身熱汗。
“我當年也像你一樣,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你和我不一樣,你很特殊,”喬伊斯將燭台放在桌子上,“不要擔心,安德魯?約翰尼,我不會對你動手的,你很特殊。”
“因為我們都是希臘裔?”他試探著問道。
“不是,不全是。”
“……那是為什麽?”
“你對我們很好奇吧?”喬伊斯笑了笑,指著右側的牆壁說,“你看到了這面壁畫嗎?”
這是亞歷山大大帝東征的壁畫。夥友騎兵聚在偉大的馬其頓王周邊,古老的緒思同騎槍劃過一道道冷光,正在對波斯王大流士三世發起無畏的衝鋒。安德魯伸手去觸摸著壁畫,卻不料指尖突然刺痛。
一顆血珠從他指尖滑落。
“亞歷山大大帝,和伊蘇斯之戰。”
“其實不是伊蘇斯,但是也差不多了,這是高加米拉戰役。”喬伊斯將波斯人中的戰象指給他看。接著他又指向左側的牆壁,問道:“那另一面呢?”
牆壁上是一個送葬隊伍,一個威武的將軍正在迎接來自遠方的靈柩。他的身後是如山似海般的軍隊,最前方的馬其頓士兵們面容悲戚絕望,而一些服裝各異的亞洲士兵則表現尤其恐懼。
依據之前的那面壁畫,他懷疑這是亞歷山大大帝的送葬隊伍。
“我不清楚領頭的將軍是誰。”他口乾舌燥地說,幾乎無力到了極點。
“那是埃及王托勒密、偉大的多肢者。”喬伊斯半躺在椅子上說道,“亞歷山大大帝的遺體歸於埃及,這是第一次繼業者戰爭的開端。”
“為什麽稱他為多肢者?”
“因為他是第一個竊取亞歷山大大帝的麝香之謎,並將之與埃及異端宗教結合在一起的大能,”喬伊斯歎了口氣,“他所代表的道路為接肢法,借鑒了奧西裡斯神的死而複生,通過增長耳目來抵達至更高境界。或許他已將自己這身枯骨與腓力之子相接。”
“麝香之謎?”安德魯幾乎完全聽不懂他口中的譫妄言語,下意識複述。
“亞歷山大大帝死後,第三天清晨時他的遺體發出濃烈的麝香味,並且一直沒有散去。近侍佩爾狄卡斯在失誤中劃傷了他主人的右手,沾染了亞歷山大大帝紅褐色如蜂蜜般的血液,因此拔得了頭籌。”
“真是荒謬……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空氣中是檀木被焚燒的溫暖香味,喬伊斯頭顱上的每一個瘢痕都在緩慢地蠕動,像吻痕般舒展開。熱氣上湧,安德魯疑惑地注視著迷離的壁畫,感覺睡意如女人的長發般蒙在他的臉上。
“還沒聽懂嗎?”喬伊斯醜陋的面目一半隱沒在黑暗之中,他說道:“在亞歷山大大帝死後,他偉大功業的源泉也展露了出來——腓力之子是世界上唯一的完人,只要得到他的一滴血,就足以摧毀或者鑄造一個新的國家。而他死後,眾多繼業者也是因此而戰。”
“我不明白,如果亞歷山大大帝的遺體真的有如此的妙用,那為什麽他又會病逝呢?”安德魯皺著眉問了。
“誰知道呢?”喬伊斯起身到他旁邊,緩慢地撫摸著壁畫上顫抖著的小亞細亞士兵。
“……你們不知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我們是承襲自古老的希臘化國家的榮光,‘阿吉德王室的聖體觀瞻者’。在多次戰爭最後,繼業者裡面最終開辟出抵達亞歷山大這般完人的三條道路,分別是巴比倫王塞琉古、受瘡之日的苦修法門,埃及王托勒密、偉大的多肢者的接肢法門和安提帕特王朝的馬其頓王卡山德、剝開如蜂巢者的使身體病變的法門。”
他說完咽了口唾沫,聲音嘶啞地說道:‘我們不過是跟隨在他們的背後,試圖複現如此完人罷了。’
世界的色彩渙散了,安德魯的眼前萬事萬物都仿佛描摹在一層薄紗上,火盆中的光芒也隨之扭曲、變形。喬伊斯的手搭在他的背後,輕輕地將他推回座位上。
“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他喃喃道。
“因為你是特殊的,因為我要和你談個交易。”喬伊斯附在他耳邊低聲說。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就為了一個對你不再重要的人?別開玩笑了,安德魯,”喬伊斯說話時五指按在他的腹部,使得他的胃袋饑餓地蠕動起來,發出貪婪的空響,“她在裡面吧?你的母親。你明明是凡人卻能做出這種事來。兄弟,你是一個天然的回環。”
安德魯怔怔地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什麽在他的胃裡翻湧,是什麽滾燙而且柔軟的東西。
“別說這些了,我就要死了,安德肋?約翰尼。”喬伊斯?霍普金斯說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男人撕碎了自己的上衣,撕開胸膛,給他展示自己被一根鐵針刺入的心臟。這心臟穩定有力地搏動著,色澤赤紅。
………………
地上是一枚鐵黑色的鑰匙。
教堂大廳的瓷磚地板上陰濕冰冷,醒來時被撞歪斜的長桌立在面前,讓他回過神來才搞清楚自己正躺倒在地上。
安德魯的後腦杓頗感粘膩,伸手一摸竟然確是暗紅色的血液。這是估計是被磕到桌角受的傷,他意識到這點之後便即刻起身,拾撿起失落的鑰匙,一仰頭將這鏽蝕的物件囫圇吞了。
“頭兒!頭兒!你怎麽倒地下了?”
喬治從外面急匆匆地趕過來,手裡還拎著一件給席琳準備的風衣。
“沒事,我還好。”
“你好個屁,”喬治驚悚地發現他腦後的血,“你這什麽怎麽回事?你先坐下,我去找人。”
“不過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罷了,死不了。”安德魯止住喬治?弗萊明,示意他扶自己起來。
“您確定沒事嗎?”喬治將一旁的輪椅拉過來,扶著老上司坐上去。他小心地摸了摸安德魯後腦杓的那處傷口,確認只是皮肉傷之後才松了口氣。
“走吧,不要讓那些修士發現了這裡的動靜。”他說。
輪椅從教堂前門的緩坡上下去。
雲銷雨霽,遙遠的天邊日輪高懸,照得青灰色的天空如一面無風的大湖。雨後的空氣清爽宜人,街道的低窪處還偶有淡灰色的水漬,但是行人走過的地方已經是被曬乾成了如大理石般的潔白。
他們步過橡樹下的涼蔭和教堂門前濕潤的草坪,安德魯眯著眼睛仰望著晴日裡的天空,心裡是知道——春季的最後一場雨已經過了,漫漫長夏又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