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狠狠摔上後,室內複歸平靜。經理蹲下身,用火鉗撥動陰燃著的火盆。
“我注意到你剛剛看了好幾次表,”將軍索斯提尼斯緩慢地從輪椅上起身,踱步到壁畫前,“時間到了嗎?”
經理將火鉗在火盆上敲了兩下,震落灰燼,很平靜地說:“啊,已經到了。時間幾分鍾之前就已經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啊,喬伊斯……喬伊斯的遭遇很可惜,他本該成為偉大功業的一員,那樣至少我們會記住他。但是現在看來他只是不夠純淨、也不夠虔誠,我們不再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總有人認為他們自己要更聰明。”
經理支撐著自己的膝蓋緩緩起身,問道:“大人,您算到的吉兆應驗了嗎?”
“應驗了,”老人睜開那被胬肉覆蓋的眼睛,喃喃自語,“就要應驗了,接下來我們只需要靜待花開果落了。”
………………
人群如潮水般湧動,卡梅倫·加西亞趕在他們發瘋之前退出了舞廳。
夜裡俱樂部的門外冷清得一個人也見不到。燈光寥落,街上風聲大作,他躲在石柱的陰影裡止不住地跺腳,仰頭望著蒼茫夜色中飛機忽明忽暗的尾燈。
出口裡隱隱傳來一陣足音。
“卡梅倫?”
“你踏馬去哪兒了?”
卡梅倫·加西亞幾步抓住剛出門的安德魯,拉著他往停車場趕。
“到底發生什麽了?”安德魯疲憊而無力地止住卡梅倫,“你至少給我先透個底。”
“你說發生什麽了?剛剛又報了一起命案,他媽的傑克好像在阻止犯罪的途中死了!”卡梅倫啐了口老痰在路邊,“你有什麽事待會再說,我們先去阿根廷街。”
說完他猛地一拽安德魯,安德魯不做抵抗,由著他將自己拉走。
兩人找到越野車,系好安全帶,壓著市區的限速一路朝案發地狂飆。
夜裡一點的大街上空曠無人,街燈連成一條暖黃色光暈的長帶。冷風從窗口倒灌,卡梅倫·加西亞因為出了一身薄汗而禁不住地打抖,險些把車開到路邊的灌叢裡去。
安德魯想了想還是問道:“等等,為什麽傑克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卡梅倫一邊開,一邊哆嗦地解釋:“我們在牆上蘭花搞到了參與宴會的嘉賓的名單,上面記錄現有的所有受害者,我們懷疑凶手可能就是依據這個名單犯罪的。這幾天我讓傑克他們去通知名單剩下的可能受害的人到警局裡來……”
安德魯猜都能猜到接下來的發展,“但是有一些人不願意聽信警方的消息,或者是根本沒能聯系上,所以你讓他們去挨家挨戶地找人了?”
“是的,是的!”卡梅倫猛打方向盤,“媽的,看來這次傑克是聯系受害人時碰上水手了。”
安德魯順口說道:“老天……”
卡梅倫立刻打斷道:“要是上帝在看著,也就不會發生這麽操蛋的事了。”他的聲音都在打著顫。
阿根廷街附近都是低矮的居民樓,夜幕中橫著老城區亂拉的線纜,兩側的窗口偶爾從窗簾後露出點燈光。在遠處出現警方的探照燈,刺眼的光芒下專案組的警員已經拉起了警監線,在那邊等到他們的到來。
卡梅倫直接將車在馬路中間停下,推開車門立刻衝到人群前。
“人在哪裡?傑克人在哪裡?”他問道。
聚集在樓下的警員間一陣騷動,彼此看了看都沒有說話。在錯亂的光影中,他們的臉顯得惶恐而焦躁,神經過敏似地互相對視。
泄憤地抓住頭髮,卡梅倫對著他們吼道:“老子問你們人呢?啊!”
終於,凌亂的人群中有人將目光看向了巷口的安全梯,那裡直接通向公寓的窗口。喬治·弗萊明打著手電從窗口探出頭,神情凝重地喊道:“卡梅倫先生,您還是過來看看吧。”
卡梅倫陰沉著臉爬上去。
那些警員們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發呆,還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還是剛下車的安德魯拍了拍手,朝他們訓斥道:“你們發呆幹什麽?該做什麽自己不知道嗎?都給我動起來。”
這下事情大條了。
安德魯歎息著撥開人群,由樓道走進公寓。一路上都能看到汽車的車轍、受害人掙扎留下的血跡、指甲刮擦牆壁的劃痕和撕扯的衣服碎片,受害人似乎是被活生生地從家門口拽出,不顧她的反抗,然後丟到車裡帶走的。
二樓的門直接開著。他推開門走進屋,在地毯上擦了擦腳上的泥,抬頭時看到幾個同事或坐或蹲地在勘探房間裡的情況。
燈光過於明亮了,以至於讓人感到刺目。這間昔日溫馨的公寓裡掙扎角鬥的跡象更甚,門把手拆碎掉了。安德魯看到沙發被整個從茶幾後拖到臥室前,棉絮從棉布後爆開。台燈摔落在地,電線甚至還插在插座上。
還有血跡,被謀殺者的血跡。血液呈放射狀噴濺,如一道黑紅色曇花般在廚房的一角綻開。
小心地繞開台燈,安德魯走到廚房的櫃台後面。卡梅倫·加西亞和喬治·弗萊明在血泊邊沿半蹲著查看死者的情況。
“……能確定是傑克嗎?”
“珍妮過來看了,這個吊墜和腰部的胎記,”喬治·弗萊明打著燈指給卡梅倫看,“確定是傑克·奧馬爾沒錯。”
櫃台後全是半凝固的、粘稠的血液。依稀能辨認出是男性的屍體靠在碗櫥上,身體倒是還完好,但是他的腦袋被整個打碎了,也和曇花一樣碎成七八瓣,裡面的大腦碎片被血浸成紅色。
那是傑克沒錯,傑克·奧馬爾。他死前還穿著那身警服,手裡拿著槍和瑪瑙吊墜,兩個彈匣散落在地上,似乎是在保護受害人時被殺死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卡梅倫·加西亞捂住臉起身,並開始來回走動。
“我也感到很抱歉,先生。”
“他媽的……老天啊,他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請節哀。”
“不行,不行,我,我恐怕得緩一緩,”卡梅倫仿佛窒息似的哽咽住了,用力地錘擊哽咽的胸膛,他茫然地掃視周圍的場景,盡力讓自己忽視地上的血汙,“給我一點時間,我得再想一會。”
安德魯摸著額頭,默默地走到老友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
但是卡梅倫只是推開了安德魯,一個人回到客廳在那裡坐下沉思。
留在原地的喬治·弗萊明一臉凝重地和安德魯對視。
安德魯扭頭看著卡梅倫到沙發上坐下捂住臉,搖了搖頭,對喬治吩咐道:“讓他自己待一會吧。”
“這得有七八個小時了,”他歎息著蹲下去查看血液的凝結程度,“報案的人在哪裡?當時他們發現這裡的具體情形是怎麽樣的?”
“我們已經帶他們到警局做筆錄,結果可能要待會出,”喬治·弗萊明立刻說,“他們是這棟公寓樓的房東聘請的,這次是專門來修水管的,七點鍾敲了門發現人不在後,在門口聞到了血腥味。”
“受害人是?”安德魯扭頭看了看客廳裡坐著的卡梅倫·加西亞。
如果可以安德魯真不想現在主持局面,但是卡梅倫這個狀態,他也沒辦法逼著自己的朋友來做事。
“一位女性,全名叫奧羅拉·伍爾夫,是愛爾蘭移民。她好像是一個自由職業者,主要靠給街頭人畫肖像畫為生。傑克估計就是為了通知她才碰上了水手。”
安德魯撈起袖子,接過喬治隨身攜帶的鉗子將血沼中的彈匣撿起。他皺著眉頭說道:“這兩個彈匣有一個是空的,傑克在死前應該開槍了,周圍沒有人聽見嗎?”
喬治老實地說:“這方面倒是沒有反饋。”
“先找找彈孔吧,如果他開槍了,這間房子裡不可能沒有彈孔。多少會有點痕跡留下來的。順帶叫幾個人問問鄰居們,問問他們有沒有聽到槍聲。”
喬治·弗萊明叫來了幾個警員,和他們一寸寸地在牆紙上、地板上乃至屋內的其他物件上盤查是否有彈孔出現。
安德魯踱步走到客廳的沙發旁,緩緩坐下。在他身旁,卡梅倫·加西亞警司雙目放空,還捂著臉在想事。
“你還好嗎?”安德魯拉開他的手,“今天上午的事,是我對不住了。”
卡梅倫側頭和安德魯對視,眼神呆滯:“我不確定……我不太確定。如果傑克真踏馬死了,那我肯定是完了……不管怎麽樣,我都完了。”
“……總會有機會的。如果你抓住了水手,你至少可以替傑克復仇。”
卡梅倫苦笑著搖頭,“就當你說得對吧。”
安德魯以為他這種情況還是不要待在這裡為妙。
“你先下去看看樓下調查進行得怎麽樣吧?兄弟,”安德魯拍了拍他的肩膀,“樓上的工作就由我來主持好了。”
卡梅倫·加西亞手下的警員被凶手打死本身就已經是一件醜聞,別提死掉警員的父親以前還是哥倫布城警局的副總警監,老奧馬爾已經升職了。
這下案子無論破不破,都會有損他的履歷,之後的升職那更是想都不要。總警監不把他調離別地都算不錯了,日後蹉跎個三四年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換做安德魯是他,自己也會如此崩潰,甚至表現還可能會更出格。
“……你是對的,我先下去了。”他起身險些跌倒,還是路過的喬治扶了他一把。
卡梅倫離開了公寓,臨走時身形不受控制地搖晃,安德魯猶豫要不要再送他一程,擔心他會在下樓時摔倒。
“頭兒,我們隻發現了兩個彈孔。”
安德魯從沙發上起身,詫異地回望喬治·弗萊明:“你們確定?只有兩個?傑克可是起碼打空了一個彈匣。”
“是的,我們問了鄰居,有幾個鄰居說確實聽到了槍聲,”喬治匯報道,“他們說聽到了一連串的槍聲,大概是夜間六點的樣子。”
安德魯難以置信地問:“他們聽到了槍聲居然沒報警?還得等房東上門修水管?”
“我問了他們,但是他們說不出來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是非法移民吧,好像奧羅拉·伍爾夫女士也是偷渡過來的。阿根廷街這種人多得很,他們怕被警方逮住遣返回國。”
“即使承擔著被槍擊的風險?”
喬治頷首,將收集來的彈殼交給安德魯,補充說明道:“這是我們從牆壁裡摳出來的,按型號判斷是傑克用的子彈。”
子彈被封裝在一個塑料薄膜內,一枚還是完整的,一枚碎成了幾片。安德魯對著燈光甩了甩這幾枚子彈。
“傑克是在射完一輪子彈,換彈時被殺死的,”他皺了皺眉頭,“但是他射出的子彈去哪兒了?如果他沒射空,那水手不可能殺得死他。而如果他射空了,剩下的幾粒子彈又到哪裡去了?還有那麽毀滅性的打擊,傑克到底是被什麽殺死的?”
“也許是團夥作案?”喬治在旁邊問道。
“你們發現了現場其他人的血跡嗎?”
“他們可能穿了防彈衣。”
安德魯搖了搖頭,“他是殺人犯,又不是境外勢力,怎麽可能搞得到防彈衣?”
“但是這一次,我們在樓下發現了車轍和受害者奧羅爾·伍爾夫的血跡,”喬治做了個開車的手勢,“往期我們沒有辦法判斷他們是怎麽撤退的,但是這一次他們無疑是用了家用小轎車。”
安德魯一愣,這倒是個好消息。
“我們待會再去樓下看看,”他問道,“這次你們找到了留下來的信件嗎?”
“那封信件在卡梅倫警司手裡。”
………………
凌晨二點,街區的路燈陡然一暗,徹底熄滅了。案發現場百米開外的消防栓旁,卡梅倫·加西亞躲起來接通妻子的電話。警車的遠光燈正對著他照過來,光暈散開,宛如乳白色的瓷盤。
“我知道,我知道……”
他擤了擤鼻子,心力交瘁地說:“你不要再管了,我今天真的回不來了,事情很重要……我求你理解好不好?我真的沒辦法回來……不要這麽說,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你們先睡吧……我真的得掛了。”
還不等妻子要說話,卡梅倫掐斷了通話,揣著兜走回案發現場。
年輕人們在隔壁一個街區買了宵夜。幾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被放在車引擎蓋上,他們三三兩兩地靠在車前,一邊小聲交談,一邊咀嚼手頭的甜甜圈和三明治。
一個同事問道:“來點咖啡嗎?先生。”
“有無糖的嗎?”
“啊,在這裡,還剩一杯。”
卡梅倫將外套丟在了樓上沙發裡,此時正冷得慌。他喝了一口,熱流從喉間滑落腹部,隻覺得渾身上下又暖和起來了,他揉了揉發紅的耳朵,第一次知道四月的晚上也可以這麽冷。
“你們知道珍妮在哪嗎?”他問。
“也許在那個巷子裡,也可能回去了。我剛剛看到她躲在那裡哭。”
又有一個同事說:“她不是走了嗎?剛剛被人送回家裡去了。說是在案發現場哭哭啼啼多少有點不像樣子。”
“哦,這樣啊。”卡梅倫了然地說。
珍妮和傑克·奧馬爾很早就跟著卡梅倫做事了。兩人的關系超出了尋常同事這事兒,他也早就知道。盡管警局不允許辦公室戀情,但是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婚姻不幸,或許是因為兩個年輕人間的情愫讓人著迷,他一直沒有戳穿這一點,而是放任它發展。
一直以來是他,是他由著兩人在無人的辦公室裡親吻、在桌子底下牽手,也是他由著兩人偷偷地確定關系,給他們批情人節的長假。
現在看來,卡梅倫一時的心軟還真不知道是對是錯。
“現場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嗎?”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對著同事們問道,“後續的人手還沒到?”
“有的,我們發現了輪胎印。看起來是一輛四輪轎車留下的,”一個留著約翰·列儂式頭髮的年輕人說,他說話有蘇格蘭口音,“我們目前懷疑是水手的撤離工具,奧羅爾·伍爾夫估計是被他給塞到後備箱裡了。”
“在哪?帶我看看。”
“列儂”指了指一旁,帶著他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