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倫聞聲立刻放下手裡的盒子,“抱歉抱歉。安德魯,我剛剛叫了你這麽多聲,你怎麽一聲也不應?”
安德魯站在臥室門邊,須發潦草,赤裸的上身肌肉豐滿,腹斜肌如磚石般排列。褲子松松垮垮的,幾乎蓋過了他赤裸的腳跟。他幾步跨過來,拿走了盒子放回到自己臥室裡。
“剛剛被你開燈吵醒了,”安德魯抹了把臉坐在沙發上,將桌上沒蓋蓋子的剃胡膏擠在下巴上,“你怎麽來了?”
卡梅倫試探著問了句:“老兄……你沒問題吧?”
“你說什麽?”
“畢竟你看起來像是感情受挫了……怎麽幾天沒見你就長成了一個野人?”他比劃了一下,“還有那堆東西,你這幾天沒出過門嗎?”
安德魯從沙發上摸到了剃須刀,自顧自地刮起胡茬來。他將刮下的泡沫從刀刃上一撇,隨手摔在垃圾桶裡。
“出去過啊,這幾天懶得收拾、也懶得買食材罷了,”他聳聳肩,以一種奇怪的語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家裡不一直是這樣嗎?你偶爾也不妨體驗體驗不打掃的生活。”
我可記得不是這樣……
卡梅倫歎了口氣,“不打掃的日子就不了,我家那口子可受不了這種環境。”
“呵,你家那口子啊。”不知道為什麽,安德魯突然說道。
這種語氣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嘲諷了,他現在是完全搞不明白安德魯在幹什麽。卡梅倫·加西亞皺了眉,問道:“抱歉,你這是什麽意思……”
“話說,有什麽好消息嗎?”安德魯丟掉剃須刀,用手擦過光滑的下巴,打斷他問道。
卡梅倫·加西亞愣了一愣,眯著眼睛說道:“是有好消息。我求了好幾次總警監,他方才松口說你繼續參加這起案子沒問題。今天牆上蘭花的‘世紀花苑’活動開始,我專門來問問你要不要去看看。”
“世紀花苑?”
“對,就是那個活動,”卡梅倫說,“安德魯……”
安德魯仿佛在夢中似地、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哦,今天?不用穿警服吧?”
又一次被搶白,卡梅倫再沒話說了。
安德魯便當作是默認了。從臥室裡抓起一件襯衣套上,他漫不經心地系好腰帶說道:“行吧,那我們是現在走嗎?”
“啊,走吧。”卡梅倫的語氣冷淡。
………………
安德魯的態度出乎意料的冷靜,仿佛他只是被人邀請出去吃個飯、看個電影,仿佛卡梅倫做出的貢獻都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麽大不了的。這讓卡梅倫莫名感到有些難受,又本能地覺得怪異——他這不近人情的樣子到底是擺給誰看?他但凡有意見不妨直說,憑什麽在這裡擺臉色?
要知道這次機會可是卡梅倫費心費力爭取過來的,他從始至終做了什麽了?他又憑什麽擺著臭臉對他?
卡梅倫·加西亞當然也知道自己不是為了什麽口頭感謝而做出這些事,但是安德魯這莫名其妙的態度還是讓他憤怒、毛骨悚然。他幾乎要把心裡想的全摔在這個廢物的臉上,可是憑對安德魯的了解,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安德魯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敷衍了事,他只會一個勁兒的敷衍了事,然後像個廢人一樣沉浸在自己的腦障精神世界裡,根本不關心任何人。他最忍受不了安德魯·約翰尼這點。
越野車進入市區,兩側的樓宇拔地而起,天空被切割成蔚藍色的井格狀,成群的飛鳥在居民樓間迂回盤桓。通往圓頂大廈的車流匯聚在一起,在昏黑的隧洞裡,亮著的是一對對的車尾燈。
“喂,是盧維林嗎?這是我的新手機,記一下我的電話號碼……”
安德魯·喬納森一隻手搭在車窗上,一隻手按著手機擋著風給熟識的人打電話。這是他的新電話卡,有很多人沒加進通訊錄裡。
“你買了新手機。”
天光乍現,卡梅倫·加西亞將車速漸漸放緩,摁著喇叭催促眼前的人流經過馬路。
“嗯,對,有什麽事情要說嗎?”安德魯一邊平靜地說,一邊將盧維林·內維爾的座機號加到通訊錄裡。
“‘有什麽事情要說嗎?’,呵,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猜的。”
“你要聽?”卡梅倫問。
“隨你說不說。”安德魯倒是無所謂。
換擋提速,卡梅倫冷漠地說:“好,我剛剛在想你踏馬是怎麽回事。別死得給我擺著個臭臉,有問題就說,你家裡是死了人還是怎麽了?”
安德魯皺著眉瞥了一眼,對卡梅倫·加西亞的語氣而意外。但是他已經太過疲憊了,幾日的頹廢使他累得思考連都成了一件難事,自然懶得再和這家夥掰扯什麽。
“什麽事也沒有,我什麽事也沒有,”他的語氣透出一股滲入骨髓的死氣沉沉,“如果你多少體諒我的話,算我求你不要再煩我了。好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我知道。哪怕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求你安靜一點。”
“好好好,”卡梅倫冷笑一聲,“我閉嘴好了。”
“那就好。”
牆上蘭花門前已經被車停滿,兩人找好停車場後步行過去,中途安德魯一直在撥電話通知親近的朋友或者是親戚。
俱樂部靠在觀景公園的一座矮山旁,門衛檢查了二人的請柬後立刻放行,由著他們混入衣著千姿百態的人流之中。
“對,是我……”
”別打電話了,看一下附近的情況,”喧囂之中,卡梅倫對仍在打電話的安德魯冷聲喊道,“你去二樓高地看一下,我們分頭行動,待會我來找你。”
安德魯只是側目看了他一眼,答應了。隨後任由人流將他們衝散。
血紅色的綢緞從天花板上飄搖落下,將中央的舞池圍住。侍從們隱藏在二樓的簾子後,朝著底下情亂神迷的人群揮灑赤紅色的玫瑰花瓣。在舞池的左手邊是一條鐵梯,鐵梯的扶手上一根根尖刺穿起熄滅的蠟燭。
安德魯爬上二樓,同那些侍者們一起俯瞰著衣著暴露的賓客們。他們肆意地飲用主辦方提供的紅葡萄酒,如同迷亂的野獸般附耳細語,仿佛在人海中反而沒人能發現他們的勾當似的。
警司心不在焉地靠在護欄上,壓在耳邊的電話嗡嗡作響。
“抱歉抱歉,剛剛我這裡聲音比較大,現在你能聽清了嗎?”他對手機那邊的金百合療養院護工說。
“嗯……好的,能聽清了。”
“我的電話記住了吧?日後我父親有事還煩請打我這個新的手機號碼。”
護工說:“我這邊再確認一下,是4238137614,對嗎?”
“對,沒錯,之後麻煩把電話給我的父親吧,我有些話想對他說。”
在一陣忙亂之中,耳邊的電話總算傳來了那熟悉的嗓音。他的聲線似乎較幾日前略顯蒼桑。
“喂,喂,能聽得見嗎?”父親試探著喊道。
“嗯,爸爸。”
安德魯說完這話,或許是措辭上有問題,兩人突然都尷尬地閉了嘴,不知道要說什麽。
漫長的沉默之後,父親率先開口了:“你那裡是什麽情況,我聽得聲音很吵啊。”
俱樂部的氣氛開始迫近一個高峰。蒙面的舞女緩步走入被紅綢圍住的舞池中,如蝴蝶般翩然起舞。她的足尖如圓規似的劃過一個又一個半圓,袒露的胳膊既敏捷如弧電,又有力如長鞭。
人群在周圍躁動著、歡呼著。時候和氛圍差不多了,侍從挑下空中的紅綢。那舞女便又劃過一個完美的圓弧,肩膀、手肘、腕部還有指尖,如同羅馬的貴婦攬起那披肩似地攬過飄然落下的紅綢。
“宴會……我在酒吧裡,”安德魯回過神來,想了想又補充道,“都是為了辦案,沒什麽不三不四的。”
“嗐,你年紀不小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他聽見父親在電話那頭局促地笑了,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一次依然是父親主動開腔。安德魯剛想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最終卻還是無力地收了回去。
“前天晚餐我喝了你給我帶的洋蔥湯。”
“是嗎?那就好。”他揉了揉眉心。
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安德魯,我想和你聊聊前幾天的事……”
“您說吧,我聽著呢。”
“嗯,好……”
“您說吧。”他輕聲勸道。
“那時候我說的話可能是有點重了,我年紀大了、老糊塗了,成天就是瞎想,這張嘴有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父親頓了頓,繼續說道,“你還年輕,肯定比我聰明,我說得那些你不要放在心裡去。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安德魯點了點頭,但是他很快意識到父親看見他的動作,於是沉默了一下補充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生活我自己有主見。”
“嗯……好,就這樣吧,我沒有要說的了。”老人囁嚅地說了什麽,他沒聽清。但是很快他又恢復到那中氣十足的樣子:“好了,我掛了,你有時間多來看看看我。”
“等等……”
在最後要掛斷的時候,他叫住了父親。
“怎麽了?”
“我愛你,爸爸。”他說。
安德魯搶先掛斷了電話。
其實父親講的話根本不能讓他感到有多少寬慰。事實上,他只是更無力也更疲憊了,他因為所有的強顏歡笑疲憊、因為父親無用的絮叨疲憊,特別是父親那一反常態的低聲下氣的樣子,最使安德魯感到疲憊。
耳邊忽然傳來如山呼海嘯般的歡慶聲,表演似乎已經步入了尾聲。他低頭望去,舞台的中央幾匹紅綢如蠶繭似的堆積在一起,而舞女已然是不見蹤影。
醉酒的人們則拉扯起那幾匹足有一人寬的綢緞,將“血繭子”剝開,好奇裡面究竟是什麽。
不消多少功夫,絲綢便被粗暴地撕扯開,人們一窩蜂地朝中心擠去,似乎想看到什麽又或者說看到了什麽。不過安德魯並不震驚於他們的醜態,宴會上這種情形實屬常見,唯一使他震驚的是——舞台的正中間,空空蕩蕩一人也無。
“人去哪裡了?”他自言自語道,很快又搖頭自嘲式的笑了笑。
一個質感像沙礫的男聲在他身後響起。
“也許變成蝴蝶飛走了,破繭成蝶,不一直是一個很好的寓意嗎?”
“我對詩歌和童話沒什麽興趣,”安德魯·喬納森歎息著轉過頭,看見一個帶著毛線帽的男人靠牆站住,他皺著眉問道,“抱歉,我不太確定我認不認識你。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陌生男人走出黑暗,誇張的疤痕尤為駭人。他伸出傷痕累累的右手同安德魯握了握,說:“您好,約翰尼警官,鄙人是俱樂部的經理。不知道您有沒有空,我們的老板有話想對您說。”
“老板?”安德魯問。
“對,請隨我來。”
經理將安德魯引至俱樂部的一個最近的包間中,拉來椅子,為他點燃房間中的火盆取暖。
他一鞠躬,將門合攏:“請在此稍作等待,老板馬上就到。”
關上門後,外界的嘈雜便徹底與內部隔絕了,室內安靜得只能聽見火盆燃燒的些微聲響。牆壁上是富麗堂皇的馬賽克圖畫,瓷片組成一個完整的雙性的人體,沒有皮膚,血肉袒露地展示它晶瑩的肌肉、內髒和骨骼,姿態頗有點像達芬奇的《維特魯威人》。
安德魯不安地坐在鵝絨扶手椅上,一時有些燥熱難耐。他恍惚地凝望著牆上彩色的瓷片,它們折射著繽紛多彩的火光,將之裂成蕪菁色、乳白色、推羅紫和鮮血般的朱砂紅。
不過多久,經理推著一張輪椅進來。
椅子上坐著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雜亂的黑發垂下,蓋住了額頭的疣。老人的雙手揣著口袋裡,咳嗽著問道:“可是安德魯·喬納森警官當面?”
安德魯警惕地問道:“對不起,先生……我不記得我們和你們這邊通知過我會來,我們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吧?”
“我們的門衛通知我了,”經理立在輪椅後說,“事實上,約翰尼警官,我們的員工發現您一直在樓上和人打電話。”
老人瞥了一眼身後的經理,然後說:“希望我們沒有打擾到你。”
“沒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安德魯沉默了會,搖頭說。
老人拍了拍膝蓋,“那太好了。您看了我們之前的那場演出嗎?我能問問您對我們這次活動的看法嗎?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沒的,直言即可。”
“我對藝術沒什麽看法……”
“直言即可。”老人又重申了一遍。
“從我的職業角度來說,這樣看起來很危險,”確認老人和經理沒表現出異樣後,安德魯繼續說道,“剛剛舞池那裡發生了騷亂,我覺得這種情況很容易出現踩踏事故,要是真鬧出人命可就不好。”
“哈,安全,他說安全,”俱樂部的主人笑起來,仿佛樹皮在烈日下被曬開裂。他緩慢地彎下腰,然後又咳嗽著直起身子,“好了好了,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而我的孩子們又總是欺騙我。還麻煩你這個看過全場演出的觀眾給我形容一下吧,那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安德魯冷眼看著面前的兩人。
經理稍微欠身,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後者微笑著盯著他,漆黑的瞳孔閃爍著詭異的火光。
半晌,安德魯·喬納森厭煩地說道:“你們的經理說舞者參考了蝴蝶。但我看不像。”
經理低頭看了看表,才謙和地對安德魯說:“您繼續。”
“她看起來像蜘蛛、母蜘蛛,八條腿的、能織網的昆蟲,”安德魯本意是嘲弄兩人,但是他越說卻越覺得像,“她的動作扭曲得像是在舞台中央分娩,簡直醜陋至極,沒有半點人形。”
“人形?”老人若有所思地反問。
“人有人形是很正常的事吧?”
“你說得差不多,基本都到點上了,我們的舞女確實是在模仿蜘蛛,也確實是在模仿產卵的蜘蛛,”老人隨口問了一句經理,“不過我不記得那是什麽種類的蜘蛛。伊非卡拉底,你知道是那是什麽品種的嗎?”
經理陪笑道:“大人,還請等我回去查查。”
安德魯搖了搖頭:“我對這不感興趣。”
“不不不,孩子,你會對我要說的事情感興趣的,”老人平靜而不容違背地說, “我要講的這個蜘蛛是前些年朋友送來的,它們有一個特別有趣的天性——因為擔心缺乏養分,它們的幼蛛在誕生的第一刻起就很貪婪,貪婪到什麽都吃,連自己的母親都會分食。”
“母親都吃了。它們母親分娩的時候其實就是自己的死期。我聽說過很多父母吃孩子的,像是宙斯神和他的父親,但是孩子吃父母的還真是少見啊。不是嗎?”老人若有所指地說,“我想啊,它們一定是很餓很餓吧,要不然怎麽會無情、無恥到這個地步,以至於對自己的母親下手呢?你說……”
安德魯冷聲說:“貌似自然界裡母親吃掉自己的孩子也不在少數。我聽說野狗有時也會吃掉自己瘦弱的崽子。”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您說得是。”
“還有別的事嗎?”安德魯推開座椅,椅腿在瓷磚上尖銳地摩擦,“如果這就是全部的話,那麽恕我失陪了。”
“哦,這麽快就要走,我惹您動怒了嗎?”
“那倒沒有。”
“哦,看來您有急事,”老人指了指門口,“那麽我也就不打擾您了,您還請自便。”
但是安德魯反而一時沒有離開,只是冷冷地盯著輪椅上的老人。氣氛似乎在他之前打斷老人講話時便已然凝固如鐵,房間內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只聽得見火盆兀自“嗶剝”燃燒。
“叮鈴鈴,叮鈴鈴。”
死寂的室內突然響起尖銳的電話鈴聲。經理了然地瞅了眼自己的腕表,然後神情自若地指了指安德魯的發光的口袋,笑著說道:“安德魯先生,您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