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臨了。
風雨猛烈地衝擊著廢棄庫房上的窗口,氣流在交疊的玻璃間穿過,發出如女妖般的尖嘯。雨水從窗縫中淌下,浸濕了石灰裸露的牆壁。
隨著一聲雷鳴,幽暗的室內陡然一亮。
奧羅拉?伍爾芙打了個抖,咬住舌頭不發出聲音。她瑟縮地躲在一組鋼材的背後,死死地掐住自己擦傷的臂膀,警惕地注視不遠處被鎖死的鏽跡斑斑的鐵門。
門後突然又傳來刺耳的雷鳴聲,隨後是重物揮舞的破空聲與野獸受傷後的咆哮。
不對,這不是雷鳴,是那個怪物。
意識到這點的奧羅拉?伍爾芙下意識抓起地上一枚長釘,戰栗地盯著門上的鐵鎖有沒有打開的跡象。
不……這是殺不死他的。那個警官對他射了十幾發子彈,他都沒事,就憑借這一顆釘子怎麽可能殺得死他。
血腥味越來越重了。
鐵鎖被粗暴的扯開、崩碎,門縫中探出一隻傷痕累累的老手來。喬伊斯?霍普金斯生硬地將變形的門框和門板扳直,然後一腳踹開了沉重的鐵門。
他將斷裂的鐵鎖丟在欄杆上。鎖鏈受重力從其上滑落,“砰然”砸在牆角堆積的鐵皮上。
“愛爾蘭人?”男人臉色陰沉,一邊擦手一邊踱步過來。
奧羅拉?伍爾芙搖搖晃晃地起身,還不等他靠近,就被恐懼衝昏了頭腦,攥著長釘朝男人撲了過去。她在慌亂之中來不及調準步伐,整個身體前傾,竭力對準他的眼珠刺了過去。
鐵釘在男人的虹膜上彎曲,反作用力導致它從女人的手中脫出。喬伊斯稍稍偏過身子,由著奧羅拉?伍爾芙在地上摔倒。
這個女人因為疼痛而哭了出來。
“扎得倒挺準。”
喬伊斯俯下身抓起她捂著的右手,那裡已經被鐵釘的螺旋紋擦傷,隨手一擠就能像熟透的果實一樣攥出血來。他不顧女人的反抗,對傷口吮了一口,說道:“是凱爾特人沒錯。”放下女人的手,他摸了摸她的一頭紅發,“可惜了,可惜了。”
奧羅拉?伍爾芙的眼裡,那個男人的五官痛苦地糾纏在一起,仿佛被鎖鏈束縛的囚犯。可是他的語氣卻是割裂般的風輕雲淡。
“算了,臨走前多吃點好的也不是不可以,”喬伊斯?霍普金斯說這話時,整張臉都在因疼痛而抽搐。他用帶著血腥味的食指抬起奧羅拉的下巴,想了想才說:“女人,我要死了。”
奧羅拉?伍爾芙瑟縮地點點頭。
“如果沒有出問題,你本來今天晚上就能結束痛苦,但是可惜了,你的痛苦還要持續下去,我對你有別的用處了。幫我做件事吧。”
“……你要做什麽。”
喬伊斯?霍普金斯冷淡地說道,對待她好像是對待一條隨手撿來的狗:“我要拿你做幾道前菜來搭配我明天晚上的鵝肝……”
………………
現場的工作正在有序地開展。
喬治?弗萊明剛和小女友打了電話,拿著匯總後的消息就找到了一夜未睡的卡梅倫?加西亞。
卡梅倫正臥在附近的咖啡館卡座裡,伏在玻璃茶幾上睡著了。他的左手邊放著一杯咖啡,眼下還正冒著熱氣。
“他什麽時候睡著的?”喬治將雨傘收攏,掛在門前的掛鉤上。
一旁的服務員幫喬治關上門,“應該是三十分鍾前吧,您需要我替您叫醒他嗎?”
喬治搖了搖頭。
正猶豫著要不要主動上去搖醒他,手機鈴聲一響,卡梅倫自己就起來了。下意識地在桌前坐正,尚未清醒的警司掏出了口袋裡仍在震動的手機,看到通訊人的名字後他的臉色很快變得厭倦而疲憊,猶豫再三拒接了電話。
“老天啊。”
他摸了把額頭,端起熱咖啡抿了一口。
“您的夫人?”喬治?弗萊明坐在了他的對面,看樣子是方才瞄到了他的聯系人。
“外面雨還沒停啊。”
卡梅倫偏過頭看著屋外漫無邊際的雨幕,如鉛塗的陰雲已經鋪滿了整個天空,不容見得半點天光。銀白色的電蛇在高空中一閃而過,隨後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
拉好的警戒線被大雨衝落了,隨著水流漂浮在長街之上。一輛警車打著車燈停在咖啡館門前,雨刷徒勞無功地運動著。
“還有多少人留在這邊?”
他給溫熱的咖啡投入一顆方糖,注視著門外掛著的幾把雨傘。
“雨實在太大了,再加上同事們把附近的錄像全部拷過了。大家就都先回去分析信息了,”喬治說道,“這裡除了我們兩個人,就剩下兩位分局的同事和保羅。”
“有什麽發現嗎?”
“錄像還在分析之中。”
咖啡早已不燙了,糖塊沒能很好地融化。卡梅倫端起咖啡杯,順口問道:“現場保護好了吧?取證工作不要落下。”
“已經處理好了,保羅會留下來在這裡負責,”喬治?弗萊明試探著問道,“總局那邊打來了電話,總警監要您回去一趟。不知道您能不能回總局指導工作。”
……威爾?科本嗎?
卡梅倫知道總警監威爾?科本會來找他興師問罪,責問他有關傑克的事,只是他也不曾料到會來得這麽快。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事,就當下情況,哪怕他拜托自己的老丈人也怕是無濟於事了,還不如體面一點自己乖乖過去領罪。
但願老奧馬爾還不知道他兒子死在了我手裡,但願吧……
“那我們走吧。”似乎是強迫自己清醒些,卡梅倫飲幹了咖啡,緩慢地搖了搖頭。
“車已經在外面了。”喬治?弗萊明替他拉開門,打開了門外的雨傘。
冰冷的水汽迎面而來。
警司鑽進副駕駛之後低頭看了眼腕表,被雨點打濕的機械表盤指針正好對準頂點,當下已經是下午十二點鍾了。
天空從未如此低過。灰黑色的天幕朝瀝青大道上的車輛們壓來,喬治慢慢地松開離合,仿佛帶著車輛闖入了喧囂的毛玻璃之中,滿世界都是風、雷聲和數不盡的雨線。
雨刷一刻未停的運作著,潮濕的橡膠條和玻璃相互刮擦,刺耳的噪音僥幸地從玻璃裡透出來,讓人心煩意亂。
回警局的路上經過了一個隧道。
汙水在隧道中匯集,甚至漲到了淹沒四分之三個車輪的地步。前車打著車尾燈,小心翼翼地向前駛去,仿佛是大湖中的一艘劃艇。在寂靜之中,卡梅倫打開了電台,“滋滋”的電流聲間傳來的是B.B.King的歌喉。
“……激情已逝寶貝,
激情已經離我遠去,
雖然我還活著,
但是卻如此孤獨……”
手握方向盤的喬治下意識回頭,然後才說:“我在安德魯先生車上聽過這首歌,《the thrill is gone》對嗎?”
“每到這個點,這個頻道就會播布魯斯音樂,”卡梅倫沉默了一下才說,“之前我參加州際越野賽的時候,有時候就會調到這個頻道。當然了,大多數時候還是聽自己帶的為主。”
喬治關掉雨刷,讓車在水中緩慢向前:“安德魯先生說你和他當年拿過二等獎。”
“……當時州級賽事還沒那麽正規,稍稍努點力就可以拿到名次。現在就不行了,無論是車子的性能還是車手的技巧都不可與往日一概而論。”
“嘛,也不能這麽說吧。”
幽暗的隧洞裡卡梅倫調低了座位,蒼白的車尾燈擦過他的額頭。男人躺在靠背上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才問道:“喬治,我都不記得了——你是什麽時候認識安德魯的?”
除了B.B.King的歌聲,喬治?弗萊明耳邊總是徘徊著車外汩汩的水聲。他小心地跟著前車,踩穩了離合說道:“我剛來的時候就安德魯先生在帶我,當時我和幾個同期的朋友都是他下面的新人。”
“所以你對他很忠實。”
“……啊,是這樣吧。”
這話就說得怪了。喬治?弗萊明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也不敢有意去看卡梅倫的表情,只是裝作全副精力都在駕車上,若無其事地左打四分之一的方向盤。
他身後傳來警司疲憊而嘲弄的聲線。
“喬治,忠實什麽也帶來不了。想要得到成功說到底還是靠不要臉面、靠攀親附戚。這種事情哪怕是安德魯都想得明白,你卻想不明白嗎?”
他聽見卡梅倫?加西亞嗤笑一聲。
道路盡頭的黑暗中突然透起一點微光,車輛離開水窪。喬治?弗萊明稍稍地抬起離合,打開雨刷,他抽空朝副駕駛上瞥了一眼。卡梅倫警司正在放低座椅上閉目養神。
電台裡順勢過渡到埃裡克?克萊普頓的主場。
等到兩人的下一句交談,已經是三十分鍾後他們抵達總局門前的事了。
哥倫布城總局的大門緊閉,車輛繞到後院的停車場下。喬治?弗萊明下車替卡梅倫打傘,警司也終於睜開眼睛,和他從側方的小門回到局內。
“你先回去組織工作吧,我去看看總警監有什麽事。”卡梅倫?加西亞掏出手機瞥了一眼,隨後對喬治吩咐道。
“……知道了,長官。”
總局的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濕氣,警司在潮濕的地毯上擦了擦鞋底的雨水,爬上通往二樓的長梯。一個認識的同事整個頭髮都被打濕了,衣服也不怎麽合身,看起來是剛剛出外勤回來。
卡梅倫下意識想攔住他問一問,最後還是作罷。
威爾?柯本的辦公室門半閉著,門縫中流出檀香味的冷氣。卡梅倫手搭在門把手上,凝視著門邊的那塊鐵皮,又想起了之前他帶安德魯來見總警監的那個上午。
——“我就不陪你進去了。”
——“走吧走吧。”
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吱呀”一聲,門栓發出不勝重負的呻吟。卡梅倫走進屋裡,第一眼就看到坐在靠牆沙發上的總警監。提著一壺燒開的熱水,威爾?柯本似乎對卡梅倫的到來頗為驚訝,又取出了一個茶包和茶杯。
“你沒敲門?”
“嗯,我看到門沒關。”
“坐吧,”總警監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了這套說辭,“加方糖還是加牛奶?”
“一顆方糖吧。”卡梅倫愣了愣。
上司丟了塊方糖進去,“你在打抖啊。”
“雨太大了,衣服被打濕了。”
“應該是我冷氣開大了。不過沒事,喝杯熱的就好了。”總警監捏住茶杯的杯耳,然後端到了卡梅倫面前。他摘下眼鏡,指著熱氣騰騰的紅茶不容違抗地說道:“來,加西亞先生,喝茶。”
卡梅倫沒敢動。
“喝啊,加西亞,你不喝我們怎麽聊?”
“……知道了。”警司用指尖感受著茶杯上的熱量,感受著上面的熱量。
這水剛燒開。
他隱晦地抬頭看了眼總警監,強作鎮定地取出茶包握住茶杯一飲而盡。
隨著角度傾斜,茶水如同融化的烙鐵般伸入卡梅倫的喉間,刀鋒割開食道的疼痛迫使他劇烈的咳嗽。他倉促間用手掩住自己的口腔,不讓熱茶噴濺到面前的總警監身上。
威爾?科本冷眼看著卡梅倫在那裡狼狽地弓腰,一直到他勉強直起腰來,才不急不慢地抽出一張手帕遞給他,“擦一擦吧,我可沒叫你喝得那麽急,連茶味都沒品出來。”
“謝謝長官。”
卡梅倫嘶啞著聲音說,他的口腔和喉嚨裡一片熱辣,幾乎麻木了。接過手帕後,他擦了擦下巴和自己的褲子,還用反面拭去了茶幾上的水珠。
“小奧馬爾的屍體到哪裡去了?”總警監給自己的紅茶裡投了一顆方糖,隨後又拆開牛奶,給裡面倒了約摸50毫升。
“我們把傑克送到了市醫院,法醫要對他進行解剖。”
“不搞這些有的沒的了,趕緊打電話把”人接出來,趁早入土為安。”
“這個是……”
“是他父親的意思,”總警監威爾?科本端起茶杯吹氣,“今天早上老奧馬爾給我通電話了,他不希望自己兒子的屍體被那幫法醫擺弄。你把人送回他們家吧,他祖母就在山上住著。”
他當然知道山上指哪裡,那是本市的富人區。事實上,卡梅倫和他妻子就住在那裡。
“……我知道了。”
“安德魯呢?”總警監抿了口茶,似乎是隨口說道。
“安德魯?”卡梅倫隱約意識到了他的意思。
“安德魯,安德魯?喬納森,你希望我們兩個繼續打啞迷嗎?”總警監冷眼看他,“他在幹什麽?為什麽沒來見我?”
“……我以為您隻想見我。”
“他不是和你共同負責這件案子嗎?我要見的是這期案子的負責人,難道他不是嗎?還是說這起案子從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負責?”威爾?科本將茶杯擱在桌子上,厭煩地問道,“卡梅倫,你能不能動動腦子?要不是因為你老丈人,我會和你說這些?”
………………
——“要不是因為你老丈人”
濕掉的上衣緊貼著後背,刺骨的冰寒如長蛇般順著他的脊骨盤旋而上。
卡梅倫兀自回到專案組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茫然地四顧房間裡幾人的桌椅和修道院內部的陳設。他的左手邊是傑克?奧馬爾女友珍妮的位置,此時已經被徹底清空了,隻留下一個相框在半開的抽屜裡。
這是年輕人們剛來時的合照。
保羅、傑克、珍妮……還有其他幾個人已經離開的人,有他自己。卡梅倫粗糙的手指摸上相片中穿著棒球服的自己,突然打了個寒顫。相框中的幾個人走得走散得散,保羅還在現場觀察情況,珍妮請假回家了,而傑克已經死了。
“這裡什麽時候只有我一個人了?”警司下意識說道。
光線一暗,門前忽然閃過一個黑影。
是喬治?弗萊明。
安德魯手下的新人拿著一件毛衣疑慮地探頭進來,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試探著問道:“長官?您現在有空嗎?”
“什麽事?喬治。”他將手頭的相框倒扣著放回抽屜,然後將抽屜合攏。
“您的嗓音……”喬治能聽見他的聲音明顯嘶啞了許多。
“方才不小心喝茶燙傷了,繼續吧。”
喬治愣了愣,隨後匯報道:“剛才有一個女人找上門來了,她說自己是安娜?加西亞,希望現在見到你。我想問你一下……”
“她說她是安娜?”卡梅倫打斷。
“嗯,對。”
“和她一起來的有小孩嗎?女孩?”
“啊,應該沒有。長官,有什麽問題嗎?”
為什麽每次都是這樣?哪怕你不用她的名字,我也不至於……不,說到底還是激情已經逝去了嗎?還是說最開始有那東西就好了?
卡梅倫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麽,這樣無孔不入地控制讓他幾乎要窒息而死了。擺了擺手,警司空前疲憊地嘶啞著聲音說:“我不見她,告訴她我現在沒空。”
“這樣啊,長官。不過她還說了,如果您實在太忙不想見她的話,要我把這件衣服帶給你。”喬治?弗萊明將手頭的毛衣交給他。
卡梅倫攤開了看看,高領羊絨毛衣上繡了一個滑稽可笑的石榴。看到這熟悉的圖案,他突然感到一陣荒唐,氣流急促地通過紅腫的咽喉使他禁不住地咳嗽。
這個圖案……她還記得啊。呵,不如說是他忘了吧?原來沒有那東西的,從開始到最後的從來都是自己嗎?
——“你上身這個是什麽?加西亞的溫暖陽光”夕照下,女人半依在長椅上,撫摸著他的套頭衫。
——“是我父親的農場。”
——“你父親有一個農場嗎?”
——“在城郊,哪天帶你去看看吧。”
但是他這輩子都沒帶她去看過……
喬治?弗萊明擔憂地看著卡梅倫?加西亞,生怕這個男人一不小心喘過去。
半晌,卡梅倫?加西亞搖了搖頭,將羊絨毛線衣丟到桌子上,莫名地來了一句:“沒有愛情的愛情,最先撒謊的人可恥。”
“您說什麽?先生。”
“沒什麽。”
卡梅倫收了收領口,問道:“喬治,你有手機嗎?存了安德魯的電話嗎?”
“啊,有啊,先生。”
“打給安德魯,讓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