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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七.步行街上
  八點二十分,聖胡斯街的天氣正好。遠處的圓頂大廈像明鏡般反射著海水藍的天空與絲絲縷縷的白雲,又同時在柏油路上投下顯眼的陰影,把路上逐漸聚集的人群罩住。

  附近不準停車,車輛從它旁邊繞過,順著一旁的大橋開到了步行街附近。

  停車場旁一堆年輕人扎著堆在打球,寬闊的步行街上還有不少人吊兒郎當地踢著足球或者是易拉罐,累了便在消防栓上坐著哼歌吹口哨,隨意地橫穿馬路,也不怕往來的汽車。

  警司卡梅倫·加西亞領著人下車,迎面走來的就是主持現場的馬克警官。

  年輕的警官有一頭旺盛的麥金色短發,明亮的藍色眼睛,皮膚在海灘曬成了漂亮的古銅色,總是精力充沛的樣子,和人說話時也不住愉快地笑著笑著,好像世界上就沒有什麽闖不過的難關。

  坦白說,這家夥第一時間給卡梅倫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而談過幾句之後,卡梅倫更喜歡他了。

  據馬克警官說,今天他和其他人去巡邏,結果一群人在去麵包店的路上碰上了目擊者的報案。

  “麻煩給我介紹一下具體情況。”

  犯罪現場已經被人們裡三圈外三圈地圍起來,不少記者正高舉著相機和話筒大聲叫囂著。後續到來的警察拉好了隔離帶,站在那裡擋住騷動的圍觀群眾。

  馬克警官帶著他撥開一層層的路人,隨著裡面的同事驅趕人群。

  “加西亞先生,案發時間目前還不清楚,我們已經聯系了本部負責痕跡檢驗的同事,他們之前在港區附近,說現在被堵在南門大橋上了,還要幾十分鍾才能到……”

  “這次案件有目擊者嗎?”

  “抱歉,我們當下沒有找到目擊者,甚至我們發現這件案子都是因為受害人的老板報警……”馬克警官簡單介紹了一下受害人的情況,“這間佐藤便利店是佐藤父子一起經營的,受害人田中悠二受聘於他們家,負責值夜班。”

  “田中悠二先生是最近一年到北美十三州的,在佐治亞州沒有什麽親屬或者朋友,經濟水平勉強夠溫飽,他目前的國籍還是在日本。據他的上司佐藤先生的印象,他是一個非常怯懦內向的人,但凡一個人態度強硬點就會怕得不得了。”

  馬克警官拉起隔離帶讓眾人傳過去。佐藤便利店裡空無一人,幾個警員低著頭在拍照記錄著什麽。卡梅倫·加西亞繞著一排排的貨架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打鬥的痕跡。

  “受害人有掙扎的痕跡嗎?”

  “沒有,但是在前台有疑似是田中悠二先生留下的尿液,早上來的時候已經幹了。”

  排泄物集中分布在前台……嗯,在轉角處也有一些,但是到了前門就不多了。看起來都是滴落的,是順著褲管流下的嗎?

  櫃台上照例放著一張信,看到這玩意兒大家就差不多默認是水手乾的了,上面用日語寫著不知道什麽東西。在確認在場的各位看不懂之後,由喬治·弗萊明進行保存。

  喬治在一旁笑著說:“看起來水手還會日語,我們也許可以按這條線接著往下查。就可惜我們沒一個會的。”

  “我會啊,只不過不多罷了。”卡梅倫聳了聳肩。

  安德魯從貨櫃間走過來,順口問道:“來一句?”

  卡梅倫就雙手合十,鞠個45度的躬說:“安娘哈塞喲——”

  “尼瑪那是南朝。”安德魯·約翰尼翻個白眼。

  大家都笑了。

  笑過之後,喬治探了探頭問道:“話說,這張紙可不可以給那位佐藤先生讀一讀。他和田中應該是一個國家的人吧,應該能讀懂這封信。”

  “局裡有能讀懂的人,沒這個必要。更何況到時候我們會帶佐藤先生去問問情況的,”卡梅倫·加西亞笑了笑,繼續朝馬克警官問道:“馬克警官,知道案件發生的具體時間嗎?”

  “現在還不清楚,只能確定受害人在昨天早上就已經失蹤了。”

  安德魯摸了摸下巴問:“攝像頭有沒有?巷子、餐廳還有街頭,有沒有監控?”

  “這裡是沒有的。”馬克警官搖了搖頭。

  “唉,我們交接一下吧,夥計。”卡梅倫歎了口氣。

  現在是下午九點整,隔離帶外人聲鼎沸,狹窄的佐藤便利店裡被警察堵了了水泄不通,不得不打發一些人出去看著。後續的技術人員比預計更快地抵達了便利店,據他們說是主持南門大橋的交警給他們賣了個人情。

  安德魯帶著傑克和喬治在一旁看著。

  尿跡已經是昨天的了,技術人員在勘測後表示,而且中途似乎有人在這邊踩過。

  “還有別的值得注意的地方嗎?”他們勘測後站起身問。

  安德魯指了指馬克警官手下的一位同事,“麻煩那位夥計了帶帶路了。還有喬治和傑克,你們跟著一起去看看吧。”

  “需要這麽多人嗎?”傑克問。

  安德魯斜眼覷他,冷聲說:“那就隨你幹什麽吧。”

  他推開玻璃門,警戒線外的人群肉眼可見地少了很多。還在蹲守的記者們看到他的肩章,照例奮起了一波,像聞著糞的蒼蠅似的擠上來,話筒長得怕不是要抵達安德魯的嗓子裡。

  分局的同事抵住湧上來人群,呵斥他們退後。但是不嫌事大的記者們還是鍥而不舍地衝他喊道:“這位警官,對這次綁架案您有什麽感想嗎?”

  “水手犯案迄今為止有三個月了,為什麽案件遲遲不能告破?少數族裔在喬治亞州的生活到底有沒有保障?”

  “您對半個月前的集會有什麽看法?”

  這情況下多說多錯。他半掩面快步走開了。

  媒體人一陣嘩然,警員們用防爆盾頂住媒體人前傾的身體,馬克警官直接放下交接事宜跑了出來,拿著個大喇叭喊道:“都後退、後退,不要影響辦案,增加警方的辦案壓力。”

  場面徹底陷入了混亂。

  安德魯趁著機會爬上了便利店旁的安全梯,摸著發鏽的扶手上到三樓。安全梯經久失修,踏上去難免有令人牙酸的呻吟聲。

  在這裡俯瞰樓下的騷亂是一種別樣的體會,涇渭分明的兩波人馬這樣看就像是地上糾纏在一起的大號螞蟻。他掏出一盒薄荷硬糖取出幾粒丟到嘴裡,脫下上身的警服,望著卡梅倫跟著出門對媒體做一些模棱兩可的澄清。

  日頭正好,他躲在安全梯的涼蔭下總算能細細思索之前發生的事了。

  田中悠二應該確認是在昨天被綁走的,具體時間大概是在兩點到七八點之間。

  水手犯案的時候現場沒有打鬥掙扎的痕跡,依照老板佐藤先生的評價,田中悠二是個相當怯懦的人,他很可能當場就因為過度受驚失去了反抗能力,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人帶走了。

  不過嘛……還是說不太通,就現場這些有限的環境,除了遺書以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撐我們的判斷。依我看,恐怕有其他的可能。

  “當下其實沒有能切實證明這起失蹤案與水手有關的證據,”安德魯摸了摸後腦杓,“但是如果這件案子真是水手做的,那是不是意味著那天晚上……”

  “意味著什麽?”

  樓下的記者總算散去了,而分局的同事們也開始收班走人。

  在他身後,卡梅倫喘著粗氣爬上樓梯,“你啊,惹出那麽大的騷亂,自己卻躲在了這裡看熱鬧。”

  “你和馬克警官交接完了?”

  “剛剛交接完。都中午了,他們肯定要回去吃飯了,”他攤著手說,“尼瑪的,吃什麽呢?給我幾顆。”

  這是一盒吉百利的荷氏薄荷糖。安德魯將盒子丟給了他,他倒出一把後又反丟了回去。安德魯問道:“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嗎?”

  “你說呢?”卡梅倫·加西亞一斜眼。

  “我想也是。”

  “你之前說這樁案子和水手沒有必然關系……”

  安德魯穿上警服,背靠在欄杆上問道:“你聽到了?”

  “你說呢?”

  “你就會說這話了?”他翻了個白眼,“媽的,好吧好吧,我是不怎麽確信這起事件與他有關系……”

  卡梅倫盡可能嚴謹地補充道:“不一定是他,注意一下,也可能是她。不要蔑視女性的犯罪權利。”

  “……總之吧,田中悠二沒有明顯的證據支撐他是被綁架了,畢竟這裡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被脅迫著離開的。雖然被水手綁架目前在我們看來最可能的,但是也不排除是我們先入為主,他也可能是自願出走的吧?卡梅倫……你有什麽意見可以說出來……”

  卡梅倫拿手裡的硬糖丟人玩,砸在樓底下喬治和傑克的周圍,讓兩個年輕人無頭蒼蠅似地茫茫然地打起轉來。他聞言立刻豎起大拇指:“沒什麽,嚴謹的、客觀的、準確無誤的、富有邏輯性的……”

  “……你有意見可以直說。”

  “你應該老實待在現場的。”他聳了聳肩,從懷裡掏出了一張被塑料袋包住的城區交友活動的門票,寫著什麽‘給你一個機會、給愛情一個機會’。

  “你說沒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安德魯接過來一看。

  “我可沒這麽說。還有一件事……”

  “這踏馬是什麽玩意兒?”他皺了皺眉頭

  門票上寫著下周六三點鍾在“牆上蘭花餐廳”憑票入場,背面還畫了一個衣著暴露的亞裔女性貼在拉丁美洲混血兒身上。牆上蘭花餐廳,這地方他有印象,是曼徹斯特大道上的一個俱樂部,裡面什麽人都有。

  卡梅倫掏出一盒萬寶路點上,曲指一彈那張門票:“我們在之前那位法國人家中也發現了它的報表,還填寫著他的族裔、電話號碼、郵箱地址和昵稱,看來這東西還是定時舉辦的文化交流節。”

  “你認為他們可能參加同一個活動?”

  “我猜是吧。”他將門票折疊好,收回腋下口袋裡,慢悠悠地下樓了。

  安德魯沉吟了一會,喊住了卡梅倫:“等等……”

  “什麽事?”負責此案的警司轉過頭。

  “還有一件事。”

  “有話直說。”他彈了彈煙灰。

  “我看過田中悠二的照片,他的失蹤是在昨天凌晨兩點之後發生的……”

  卡梅倫一愣,下意識地問了句:“你怎麽知道的?”

  安德魯指了指身後的便利店、又指了指安全樓所在的小巷,由南往北,那裡正通向聖胡斯大道。他斟酌著字句:“我前天夜裡到希望女神咖啡館喝酒,夜裡一點四十前後到便利店裡買了點東西。兩點整我要走時,店裡只有三個人,我、田中悠二還有一個腦門上有刀疤的中年人。”

  ………………

  “一共多少?”

  “一美元二十美分。”店家麻利地將盧維林挑好的血橙裝在一個紙袋裡,用訂書機敲了幾個釘子封好給他。

  “第一次見到這麽打包的。”盧維林遞過去兩美元任他找。

  “那是你見識少了。”

  “也是。”

  天色已晚,新生的亞特蘭大天空漂浮著大片薄雲,被染上青黑色與橘紅色兩種色彩,燃燒的日輪俯身埋入城西的高樓間,隨時都會熄滅。

  步行街上的人群已經頗為稀疏,連打野球的人都回去了。店家收了錢,擦掉門上用熒光筆寫的價位表,開始將門外擺著的一筐筐水果搬回店裡。盧維林也掂了掂手裡的紙袋,慢悠悠地走開了。

  他路過街邊一家便利店,周圍拉了一圈隔離帶,問了周遭的人才知道是有人失蹤了。

  理發店的女員工脫了手套,按著膝蓋坐在門前,頗有些唏噓地說:“聽說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好像是被連環殺手給綁走了。這哥倫布城,對我們這種外來移民可真是不友好。”

  “你哪裡人?”

  “我南美來的。”女員工說。

  “混血兒?”

  “對啊,我父親是本地人,母親是葡萄牙人。”

  走前盧維林一瞥她棕黑色的混血兒皮膚,給她個橙子並安慰道:“那你很安全。”

  右拐穿過一個小巷,步行街就轉到聖胡斯大道。

  人行道的路面並不平整,許多磚塊都有松動斷裂的情況,走著走著偶爾還會凹下去一塊。最近清潔工人鬧罷工,路邊的垃圾桶滿了沒人收拾,行人便將手頭的垃圾丟在旁邊,幾天之後便隱隱發酵出臭味,惹來一群蒼蠅。

  街口沒有行道燈和斑馬線,盧維林跟著人群一窩蜂地穿過馬路,前行三百米到了街角的扇形空地上停下。

  一堆人在他的咖啡館門前不知道幹什麽。

  他讓堵前面的男性走開,撥開小孩和婦人,自己往前擠去,才發現空地上有一位熟悉的女孩坐在咖啡館的遮陽傘下喂鴿子。

  鴿子上下紛飛,潔白的翅膀上反射著明亮的陽光。卡洛琳上身穿著白色圓領T恤和煙灰色外套,連人帶臉上的墨鏡一起慵懶地蜷縮進傘面下的陰影,向外面撒著麵包屑。

  “盧維林?你總算到了。”女生拉下墨鏡,露出她祖母綠的眼睛,意興闌珊地說。

  幾個路人端著相機在那裡拍鴿子啄食麵包的場景,連著把女孩也拍進去了。盧維林環顧了一下四周,讓堵在門前人都散開。

  他瞅了瞅女孩手裡捏著的麵包:“卡洛琳,你從哪裡拿的麵包?還是全麥的。我不記得我們這裡買了麵包。”

  “沒吃完的晚餐。”

  門把手上掛著個“停止營業”的牌子,他擰不開門鎖,順口問:“門關上了,你剛剛出去了?你晚餐在哪兒吃的?”

  “你非得這樣一直問下去嗎?我和喬安娜出去解決的。”卡洛琳抱過一隻飛入她懷中的鴿子,撫摸著它綿軟厚重的羽毛。

  喬安娜是他的“酒保”的一個朋友。他還沒怎麽見識過,只是聽說她打得一手好鼓,是垃圾搖滾的忠實信徒,認為涅槃(Nirvana)的柯本比踏馬的保羅?麥卡特尼都偉大,當前在佐治亞格內威特學院讀三年級。

  說實話,盧維林還是挺好奇卡洛琳怎麽和她交上朋友的。畢竟“酒保”最開始聽英倫搖滾,聽石玫瑰的那幾年,對涅槃科特?柯本的吉他可是一直嗤之以鼻,每次聽到他播放《Nevermind》這張專輯都恨不得堵上耳朵,有時還會一個人走到屋外。

  “考慮到他兩年前的遭遇,我姑且可以原諒他。”

  盧維林挑了挑眉,無奈地笑著:“過分了啊……所以你和柯本翻篇了?”

  卡洛琳點點頭,“嗯哼。”

  “……我替他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吧。”

  咖啡館外是整塊整塊的墨綠色的厚重的窗玻璃、塗上紅漆的木門。盧維林掏出鑰匙開門,推門進去,光線立刻就暗了下來,空氣還留存著玫瑰香薰味和橘子皮味,懸掛在上方的門鈴輕輕地響了一下。

  他將抱著的血橙安置到櫃台上,將大衣解下掛在衣架上,然後打開燈光。

  “今天為什麽這麽早關門?”盧維林將血橙丟到水槽裡, 撈起袖口一個個地認真搓洗。他留下一個削蒂剝皮,剩下幾個都丟到了廚房的冰箱裡。

  “喬安娜約我談組樂隊的事情。”

  “樂隊?”他聳聳肩,“難怪啊,你最近是在練吉他嗎?好久沒看到你鼓搗那把貝斯了。”

  他知道卡洛琳·科倫坡在門外翻了個白眼。

  “沒找到吉他手嘛,而且我還是多少會一點吉他的。”

  “吉他手難找可還行。”咖啡館的老板甩甩手上的水珠,將一瓣瓣的橙子羅在盤子上,用帶著水珠的橙子皮換掉櫃台上已然乾癟的橘子皮。

  “對了,今天安德魯·約翰尼沒來領他的IC卡。”卡洛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是嗎?那就不用管了,”他看了看櫃台電話機下壓著的IC卡,將它收起來,“他以後不會再來拿了。”

  “那是什麽意思。”

  “最近少去牆上蘭花、退伍軍人俱樂部和我的恍惚,它們沒有你想要的東西。聽說市郊有個德三支持的,叫什麽來著太陽矛俱樂部……那個就隨你去玩。”盧維林端著盤子走出咖啡館,將剝好的橙子擱置在卡洛琳左手邊的桌子上。

  “……是嗎?知道了。”卡洛琳端過盤子。

  女孩的銀質十字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透過領口能看見她瘦削的鎖骨。

  “記得每天飯後一個水果,洗洗手幫我解決掉這個血橙吧,”他笑了笑,又從口袋裡取出一枚洗乾淨的金幣丟到餐盤裡,“我是沒法子了,我的胃口要用到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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