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那些父輩即是警察的同事,喬治·弗萊明和安德魯一樣都是平頭百姓出身,在局裡是沒什麽人罩著、也沒什麽人提拔的。
北美十三州的警察體系一直都很糟糕,在南北戰爭之後更是爛到了骨子裡。比起國家機關,州內的治安系統更像是一個個不同的私人企業,像什麽應聘啊、升遷啊還有調任啊,都由局裡的老人們說了算。因此你要想在局裡混得好,警校的畢業證書、個人能力和成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人脈如何,你爹是不是個警長。
喬治·弗萊明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沒人家出身好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是街頭出身,在曼徹斯特大道給人賣報送報為生的,對他而言能穿上這一身警服已經是很大的機遇了。可不敢到處埋怨,反而遭罪受。
所以,慎言慎行,喬治。他對自己這麽說,慎言慎行。
到新的辦公室已經有兩三個小時了,大家還剛剛一起去吃飯了。他談笑間偷摸著打量這幾個專案組的新同事。隊伍裡一共三個人,兩個男生一個女生都很年輕。他從他們口中聽說之前還有兩位老人,但是早就調開了。
“要按我說華盛頓也沒什麽好的嘛?”一個男生坐在桌子上,在辦公室裡叼了根沒點著的香煙,“北美十三州的核心還得是新鄉,我爸前幾年剛被聘過去,一年光讚助費分下來就有四五萬。”
喬治·弗萊明知道他父親哪位,當年在這裡當副總警監,掌管西城區的分局。他還在街頭的時候就聽說過他的名字,據說是一個相當圓滑的家夥,什麽人的錢都收。
“傑克,那你怎麽不去那裡工作?”另一個男生低頭在敲著鍵盤,鏡片反射著電腦顯示屏的幽光。
“嘛,我自然有我的原因嘍,”叫做傑克的張揚男生側過頭朝坐在一邊的女生挑眉,若有深意地說,“新鄉固然好,可是咱哥倫布城也未必比他們差。”
喬治·弗萊明調笑道:“比如……漂亮姑娘?”
傑克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對那個女孩說:“珍妮,我可沒有這麽說哦。”
門“咯吱”一響。
這時卡梅倫推門進來,瞥了一眼坐在桌子上的警員,語氣很溫和地問道:“怎麽?傑克。今天又聊了什麽,走廊上隔老遠就聽到你在我們辦公室笑得死去活來了。”
傑克順勢從桌子上溜下來,“也沒啥,就隨便聊聊,看到新人來高興嘛,是不是喬治?”
卡梅倫就指著他給身後的安德魯看,說道:“看吧,安德魯,就是這個小子。我剛和你說了不是,這小子鬧騰得很呢。這下怕是要把喬治也給帶壞了。”
“沒事,年輕人有活力是好事,不像我這樣死氣沉沉的。”安德魯推開門進屋,一拍不知道說什麽的喬治·弗萊明肩膀,“你小子在這裡愣著呢?我叫你過來不是讓你擱這裡開小差的。”
喬治就立刻舉手投降,“我現在就看資料。”
“現在看什麽資料,之前讓你看你不看,”卡梅倫·加西亞倒也沒生氣,到台前拍了拍手說,“好了,大家手上的東西先放一放。”
辦公室由兩間見習修士房間打通擴建而成,西南方向被後來墊高,在旁邊擺了張講桌,形成一個小型的講台。卡梅倫走到台上,身後掛著一個白板,上面如蛛網般將不同的照片與案情連在一起一起。
傑克還呆站在那裡,安德魯過去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大家注意一下啊,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雖然你們剛剛可能認識過了啊,不過還是走個流程,”卡梅倫對喬治招手,“喬治·弗萊明警探,我們的明日之星啊,前幾天剛從華盛頓學習回來,大家好好相處。”
喬治起身靦腆地笑了笑。
但是安德魯知道他是裝的。
簡單歡迎之後,喬治坐下身,卡梅倫接著衝安德魯挑了挑眉。
“你使什麽眼色。”
“你不頂我兩句就說不了話了是嗎?”
卡梅倫下台拉著安德魯上來,攬著他肩膀說:“好了,好了,安德魯·喬納森警司,大家都認識吧?啊?因為前幾個月逮捕嫌犯的時候中了兩槍,領了個勳章養病去了,最近剛回來。我朋友,大家以後還要長久的相處,你們有問題多來向他請教,好吧?”
“安德魯,喬納森。”安德魯不適地推了推卡梅倫。
“好家夥,他還敢嫌棄我了,”卡梅倫更加用力地攬住他,對著台下的幾個年輕人說,“大家歡迎歡迎吧。之後這個組裡,他的話就和我的話差不多。”
辦公室裡熱烈歡迎。
兩人走下講台,安德魯的位置在卡梅倫旁邊,鋼筆、辦公用紙之類的東西一應俱全,需要的資料也都理好後擺在上面了。他還注意到自己椅子和其他人不一樣,是他以前用的轉椅。
“我去處理一下他們的意見和問題。”卡梅倫說。
安德魯躺在轉椅上,來回轉了兩圈,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喬治·弗萊明和專案組裡面的其他組員融入得還好,安德魯也就懶得再去找他談話了。
他呼出一口氣,打開面前的資料:“讓我們看看吧,類似集郵客的變態殺人狂嗎?”
按照警局的老規矩,確認這是一個人主導的連環凶殺案後,這個嫌犯被取名為“水手”。與集郵客相比,水手並不會在犯罪現場直接殺死受害人,而是將人給綁走,從此杳無音信。而四起案件中,現在只能確認他殺死了一個人。因此稱呼水手為連環殺人犯還不太合適,這應該算是個連環綁架案,只不過他一直沒來要賞金,而被綁架者也沒有再次出現過。
第一個被綁架的受害人是馬德裡的外籍居民。在自己家的房子裡被抓走,在屋子裡能發現他掙扎中留下的血跡和藏起來的書信。書信上具體內容主要還是在求援,對自己的妻兒道歉和記錄自己的銀行卡密碼。
卡梅倫查過那家銀行,他的帳戶沒有轉帳記錄。書信直接擺在餐桌上,拿酒瓶蓋著,任誰來都一眼能看見。水手估計不是為了求財。
第二個第三個都是被莫名其妙綁走的,也留下了書信,都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而卡梅倫猜測這可能就是水手犯案留下的標識,有人認為這是挑釁警方,但是他並不認同,而是在檔案中留下了這麽一句話:“考慮到信件中的具體內容,我以為這可能是嫌犯的一種詭異的人文關懷。”
兩份信件的內容對案件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尼加拉瓜人和那個圖盧茲人的信件上幾乎都是一些對後事的安排。而任何與嫌犯有關的,像是相貌描寫,都被水手拿筆塗黑了,一點也看不出來。
在這一點上,安德魯讚成卡梅倫。
但是……一個不求錢財的入室綁架犯?還有人文關懷這種東西?這也太搞笑了吧。怎麽看怎麽怪異。
最後一個案件是印度人。這件案子特殊在於受害人被綁架時第一次出現了死人。
根據屍驗,案件發生時間是在上周周末。當時是兩個印度北方邦人同居一室,一個人照常被綁架,另一個人則被當場殺害。屍體是受鈍器擊打,頭蓋骨直接凹陷下去,當場就死掉了。法醫檢驗過後,確認這樣大的敲擊幾乎不是人能做到的。
這次是水手第一次殺人,卡梅倫認為這可能是事態升級的象征——我們不能確認水手會不會再次痛下殺手。
這個安德魯就不太認同了。他在檔案複印件的這一頁寫下字跡:“水手之前未必不殺人,也許只是之前不需要罷了。這是第一次犯罪現場出現兩個人。我以為但凡有人出現在他綁架特定對象的場合,他都可能出手殺人。”
回過神來他看了眼表,晚上九點,卡梅倫·加西亞早就離開了。他猜這家夥估計已經到了晚宴上來,一想到自己在這裡熬夜加班,那家夥卻跑到酒宴上喝香檳酒,他就渾身不得勁。
抬頭一看專案組的警員們都在老老實實地工作。其中一位正拿電腦搜查什麽,將發現記錄在紙上。
安德魯起身走到警局的盥洗室。
洗手間的空氣中一股消毒水與排泄物的氣味,年代久遠的瓷磚和鏡子邊沿染上了可疑的尿黃色,就好像它們也會生鏽一樣。
水龍頭接在裸露的銅管上,水從裡面“吱吱”地流下來,在泛黃的水池中匯聚成一指寬的水窪。安德魯扣掉排水孔上堵著的發絲和老泥,對著水流一抔抔地舀水澆臉。
具體進展……基本上沒有嗎?只有這些對嫌犯人格的側寫,還不一定精準。卡梅倫啊卡梅倫,你這老小子這回還真是攤上了大事。
他摸了摸口袋,剛想摸出根煙,這才想起因為肺部的問題自己早就戒掉了,昨天還是他這幾年第一次抽煙。
恰巧從鏡子裡瞧見喬治·弗萊明從辦公室裡溜出來,一副正大光明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溜號。
“弗萊明先生,你這又打算往哪裡去啊?”
安德魯在背後冷不丁地一聲。
“別!別!哎呦,頭兒你這樣突然冒出來幹什麽啊?”喬治打了個哆嗦,腳都險些崴掉。他扶著牆說:“我差點都嚇尿了。你怎麽每次走路都沒聲兒的?”
“問你呢,你打算溜哪兒去啊?”
“什麽叫溜啊?頭兒,我是打算給大家買幾杯咖啡,畢竟今天晚上肯定又要熬夜嘛。”
安德魯挑挑眉,“你們剛剛討論的?”
“不是……這不是說我跟您老熟嗎?所以就說讓我去買。他們還不敢怎麽在你面前說話。”喬治陪著笑說。
“行了,別裝了,”安德魯白他一眼,“我問你他們真怕我嗎?”
“也不一定,畢竟一個突然空降過來的領導嘛,他們多少還是得有些反應吧。”
這樣嗎?
安德魯陷入了沉思,喬治也就一直站在那裡等他。過來一會,他才抬頭說:“不是說他們怕我嗎?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下去吧。”
………………
“您的濃縮咖啡好了。”
喬治打完電話回來,安德魯身前的桌子上已經擺了四個空杯子了。
“一杯哥倫比亞。”他攔住員工說。
安德魯捏著杯把一口飲盡手裡的咖啡,把五個小巧的咖啡杯摞在一起,斜著眼睛覷坐在他對面的喬治。他隨口問道:“你和他們打好電話了?”
“對,不過頭兒啊,我走的時候和他們說是三十分鍾內回去,”喬治摸了下打火機,想了想還是塞回去了,“現在延長到一個小時不太好吧,您到底有什麽事啊?”
“沒什麽,有幾句話要問你。”
“但是這樣放著他們……”
“我是上級還是他們是上級?”安德魯平靜地問。
他們現在坐在大橋旁的咖啡館露天看台,天地開闊,微風拂面,夜裡車道如一條光的長河從樓下流過。通往室內的玻璃門半開未開著,冷氣和香薰從地面上流出來。
喬治小心翼翼地說:“但您也不是他們的頂頭老大啊,您不是空降過來當副手的嗎?”
“一樣的,我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
喬治摸了摸鼻子說:“行,那都聽您的。”
安德魯調整了下姿勢,“你和他們談了這麽久,覺得卡梅倫手下這幫年輕人怎麽樣?無需避諱,這裡就咱們兩個人,有啥說啥就好了。”
“真說啊?”
“不真說假說?”警司一笑。
“我到辦公室裡也就個把鍾頭,對他們了解有,但是也不多,肯定有很多說錯的,”喬治·弗萊明想了想說,“就憑我初印象啊,感覺這三位裡面,叫保羅的男生多少有點涉世不深,還帶著學生時代的書呆子。而那位叫傑克的兄弟恰好相反,言行舉止有明顯的街頭風氣,他好像最近在追求那個叫珍妮的女同事,我看啊事情快成了。”
“還有一個呢?”
“剩下那位,應該是一個肯做實事的,但是和傑克估計有點矛盾。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比較內向,但是他好像會電腦相關的技術。”
安德魯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糖又塞了回去,問:“那你呢?你融入得怎麽樣?沒有矛盾吧?”
喬治擺擺手,也沒說什麽。
“行吧,說的都不錯,接下來我們聊點正事,”警司眯了眯眼靠在椅背上,看向對岸的高樓,“那些文件你都看過了吧?對於水手,你有什麽看法或見解?”
“頭兒,這叫我怎麽說啊?”
“喬治·弗萊明,別告訴我你去華盛頓一趟就學會這些撇清關系的話術了。我問你就好好答。”
這會功夫,喬治的哥倫比亞咖啡總算上來了。
“唉,水手啊,這我不太清楚了,”喬治雙手緩慢地揉搓著咖啡杯的杯壁,頓了頓說:“不確定我的看法對不對。”
“說吧說吧。”
“嗯,我覺得他的行為動機很詭異,他不是說我想這麽幹才這麽乾,而是我就應該這樣做。就好像他不是出於自己的什麽變態心理,而是被人委派了任務,”他琢磨了好一會才繼續說,“您看啊,他不求名不求利,對受害者也沒有進行故意的施暴,那麽他究竟是為了什麽?”
安德魯沉默了一下,“卡梅倫認為這家夥和集郵客有點相像。”
喬治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眼睛上瞟打量著自己上司的臉色。
“他選擇的對象和集郵客似乎是有意錯開了, 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有集郵客有相似之處,比如使用強有力的鈍器鑿擊受害人的頭部,”安德魯看了眼表,接著說道,“又或者是對受害者的身體有欲望——只不過水手直接帶走了受害者,而集郵客會挖掉受害者的內髒。”
喬治琢磨了一會,才問道:“您的意思的是?”
“我的意思是這件案子目前幾乎是毫無進展,本身可用的線索實在是太過稀少,連卡梅倫這種人都要到陳年舊案裡找經驗了。”安德魯舉起面前的一隻小咖啡杯,低頭注視著杯壁上的咖啡漬下落,匯聚成淺淺的池底。
他若有深意地看了喬治·弗萊明一眼說:“這件案子已經死了四個人了,當下的壓力肯定不是一般的大。喬治,這案子能不能破我也拿不準了,我原先的設想目前看來是真不好說。你要是現在退出的話,我還能幫你一把。”
有那麽一瞬喬治·弗萊明的瞳孔猛地一縮,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復到了往日的忠誠與輕松。他撓頭說:“頭兒,這方面的事我真拿不了主意,我就跟著你不行嗎?”
安德魯搖了搖頭,他又看了眼表,將表盤轉過來給喬治·弗萊明看,“好了,已經九點四十五了,我們兩個偷懶也差不多夠了吧?也是時候回去看看那幾個小子了。”
“我們現在走嗎?”喬治拿起咖啡一口飲乾。
“再等一小會吧,別忘了給他們帶點東西。”
安德魯歎息著起身。他按了一下桌上的電子鈴,服務員很快推門走過來。
“三杯黑咖啡帶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