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徹頭徹尾的失敗。”
“為什麽這麽說?”黑暗中一個男聲響起,自嘲似地說,“德米特裡,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同時出現所有可見的繩結時間上,但是又有獨一源流……”
塞浦路斯,地中海的明珠。兩個男人在離港口不遠處的山丘上,眺望著海岸邊星星點點的燈光。那裡一條條駁船戰艦停靠在岸,水手們將騎士的馬匹引至船底,等待著明天的啟航。德米特裡看見安條克公國的旗幟在一艘艦船上高揚,仿佛在宣布那些歐羅巴人對塞浦路斯的主權。
這不禁讓他感到頗為可笑。
在千年前,這座島嶼曾一度屬於他。而安條克,那也不是代表十字軍的名稱。
身後的男人也側目看了眼那張旗幟,臉上露出點懷念。他大概正因為當下還有城市和教區被叫作“安條克”而沾沾自喜。
“安條克,你說的是誰?我們的這個劣等品,還是托勒密那個老烏龜?”德米特裡冷聲說,“馬其頓人的大能夠多了,還不缺這一個。我們所謀求的不是‘完人’嗎?千百年的大計,犧牲了三個國家,敗給了特洛伊人的兒子,結果就造就了這麽個怪物。”
“按照赫爾墨斯神、青銅之畢達哥拉斯的經義,他形如石榴,色如紅玉髓,”被叫做安條克的男人身上不倫不類地披著一件騎士罩袍,“這已經是窮盡煉金術所能達到的至高境界了。看來我們的計劃本身就有問題,雖然這已經是我們能找到的最佳方案了。”
“這只能說明雅利安人的一種經義實現不了罷了。”
“我們馬其頓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安條克說,“我們不已經討論過了——無知者卡山德篤信於馬其頓人的老路;埃及王托勒密、偉大的多肢者借鑒了埃及人;我父親更相信居魯士大帝和瑣羅亞斯德。他們的路各有各的錯誤。而我們借鑒了愛奧尼亞十二城的,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這可能是馬其頓唯一的機會。”
安條克聳聳肩說:“你多少對我們有點自信——馬其頓差不多早就沒落了。”
德米特裡手摸著地坐下,沉默地看著山腳下的這座陌生的城市,這座充滿了騎士團、艦船和修道院上的十字的城市。
他唾棄這個時代。所有的希臘人、馬其頓人、所有的羅馬人都逝去了,所有的偉大時代都逝去了。而那些日耳曼人,查理曼的子孫,卻膽敢像這樣莽撞地在世界逞威風。
他總是安慰自己,“他們不過是沾了亞伯拉罕諸教的光罷了,就像那些現在和他們打對台的民族一樣。”
但是事實告訴他,不是的,他們就是成功者,而偉大的馬其頓在亞歷山大走後確實是日薄西山了。
德米特裡想起當年他在伊普蘇斯的時候,同皮洛士領著軍隊勇敢無畏地衝向安條克所在的側翼,並且將他們狠狠地擊退了,那般狂熱的情形仿佛戰神在他身畔揮舞著軍旗。
但是如今他已經無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贏得了對壘,也無法分辨當年安條克是不是在誘敵深入。畢竟因為一意孤行和那群月護王的大象,他只能絕望而惶恐地被困住,無力回援,最後一個人逃離了那個屠宰場。
也就是那一戰,他失去了他的父親,征服者亞歷山大最可能的繼承人,他失去自己偌大的國度,他幾乎什麽都失去了。
月亮高懸在天幕上,仿佛一處耀眼的白斑。青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洋將海浪和海風向岸邊推來。港口處挨在一起的大船小船,像嬰兒車似的,輕輕地嘎吱嘎吱地搖晃起來。油燈的照耀下,那張安條克公國的旗幟朝陸地的方向招搖。
德米特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長袍,回頭看安條克,他過去仇敵的兒子,也是他的仇敵。
“……這是我父親設計的道路。”他說。
“說實話,不像老獨眼的風格,這個更像托勒密家的道路。”
“他借鑒了歐邁尼斯的設想。”
“我還以為他們是敵人。”
“是的,他們曾經是,”德米特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問道,“且不提他是不是完人。我們還有機會掌握他嗎?”
“我對我父親、受瘡之日祈禱過了,”安條克一世搖了搖頭,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我的血、我的肉,都告訴我:風暴已經起來了,想靠人力阻止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最開始的時候,迦玉瑪特還只有一個源流——那個被殺死的私生子。”
“遲了,從他被創造出來的第一刻起,他的源流就已經發散開了。沒有任何一個大能可以抵達他的起源之上的繩結時間。現在看來,我們不過是他的喚醒者,而不是他的創造者。因為你給他取了波斯神話中的名字,我們甚至可以說——盡管他是馬其頓的造物不錯,但早在我們馬其頓征服波斯之前,他就已經存在於波斯人的口中了。”
德米特裡想起那個冷漠的蒼白的年輕人,皺了皺眉說:“倘若集所有繼業者之力……”
“埃及已經不是馬其頓人領地了,塞浦路斯也不是,”安條克搖了搖頭,“我聽說十字軍的教皇,英諾森三世,當下已經抵達小亞細亞準備迎接離開耶路撒冷的撒冷王麥基洗德、祭司的祭司。”
海風烈烈,安條克的黑發被向後吹倒。他搖了搖頭,伸手拽起德米特裡說:“亞伯拉罕諸教之所以作大不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撒冷王出手,當下除了羅馬人的新神王,又有哪個敢摻一腳。而眼下這麽大的戰爭,說到底也不過是他們一家的紛爭。”
德米特裡踉蹌起身,一把推開安條克。
披著罩袍的男人指了指天幕上大放光芒的火星。在色雷斯方向,夜空中的火星膨脹起來,仿佛戰士們布滿血絲的眼白。
“好了,走吧,我們在這裡待得也夠久了,再不走就晚了,大軍神馬爾斯、血紅之神正密切關注此事,”安條克一世說,“這裡已經和我們沒關系了,接下來只能看亞伯拉罕的兒子和埃涅阿斯的兒子到底哪個舍得出力氣了。”
德米特裡退了幾步才站穩。他驚訝於安條克的那種漠不關心與理性,他也不願意接受安條克的刻板的絕望的分析。
德米特裡旋即以一種痛苦、恐懼且不缺乏憤怒的眼神與安條克對視,而安條克則報以無動於衷。良久,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筆直地站著,就好像他不是一個枯瘦的祭司,而是一個坐在馬背上的騎兵將領。
安提柯之子德米特裡,這個殺人如麻的攻城者以一種極端平靜的口吻說:“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是沒有機會。他本身是沒有知覺的,比起那個男人,我才是他的父親。只要在撒冷王出手之前讓他吃了我的大腦我的心臟,或許我可以將我的知覺交給他,到那時事情或許會大不一樣。”
“你的措辭可還真是僭越。”
“那又如何?”
“我對自殺的人沒什麽話好說的。畢竟這麽多年來,也沒有什麽人能讓你長記性,無論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老妻。”
或許是驚訝於德米特裡的大膽,或許是嘲諷於他的失心瘋。沉默了片刻,披著罩袍的男人搖了搖頭,也沒有否認這種行為的可行性,轉頭走入了山丘另一側的黑暗之中。
安條克走後,就像望著敵軍的戰陣,德米特裡的視線穿過漆黑的夜幕,定定地看著東南方向。在比地平線更遙遠的遠方,那裡是阿尤布埃及的位置,也是他方才的來處,是一位新的大能的孵化地——
在亞歷山卓。
城內已然下了一天的血雨,從昨夜下到清晨,又從清晨下到夜裡。雨水順著街道匯到河道中。在河口三角洲的位置,古老的尼羅河化為血河,將海面變成肉紅色的鏡面。
在夜裡向主祈福的鍾聲在敲響了十遍的時候,匯聚到河口的血水突然一絲絲地朝天上倒流,形成一輪肉紅色的太陽,亦或者是卵殼,形似一顆雕刻了人面的紅玉髓。
起初城裡的信眾還以為是主顯靈,將邪崇召回了。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一張俊美異常的男人面孔在玉石的南側中隆起,仿佛胎中嬰孩一般平靜。和突破一張胎膜似的,男人的頭緩慢地突出了紅卵之中,並且如粘稠的流體般緩慢地朝外墜。
先是頭,然後是肉紅色玉石融化成的喉結、脖頸乃至前胸,一切都惟妙惟俏,仿佛一個活人。他閉著錫製的眼睛,微張著嘴,露出魚腹色的牙齒,好像還在睡夢中一點點從血肉太陽中脫出。巨人的頭比亞歷山卓的城牆還高大,即使是阿尤布王朝最大的艦船也不過是他手背的爬蟲。
血肉人半身還掛在缺了一個洞的卵殼中,粘稠的血水從殼的邊沿滴落。他手臂無力地垂下,眼見得手指是一個時辰比一個時辰地接近海面了。
盡管這個怪物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但是經過這一天一夜人們的信仰很快就崩塌了。後半夜的亞歷山卓裡打砸搶燒帶來的火光幾乎要止不住。人們該跑的早上就跑了,剩下的只有一群暴民和軍匪,開始挨家挨戶地找上高地的那些富豪和高官,抓出他們來泄憤。
也不是沒有人試著去接觸那個巨人。事實上,阿尤布王朝的官員很快就組織軍官開著船到巨人的指尖下。他們每一個都是最虔心的信徒,有的甚至還會施展神跡。只是面對比屋舍還要大的手,幾乎船上回來的每個人都犯了失心瘋或者癲癇,在極度恐懼中說不出話。
而會施展神跡的船員,則在船上時便開始胡言亂語,用波斯人和希臘人的語言講些神鬼莫測的事,哀嚎中流下了兩行血淚。待到岸上的人接應,已經是扒掉了整張臉皮。
城中漸漸有教徒開始稱呼“他”為“人子”,渴求這個怪胎能夠庇護他們躲開背信棄義者的暴行。伴隨這樣的期望,他們看到昏暗的天際線上突然浮出紅光,照得天空紅霞萬丈、海面金光粼粼。而那個倒立的巨人雙手如爛泥般倒在了水中,他以鼻梁為界,處在陰影的半張臉正對著亞歷山卓城。而頭皮正好與染紅的海水相接,只有小腿還卡在卵中。
在留在亞歷山卓的權貴一夜無睡,一直在擔心有暴民找上門來。確認暴亂已經遠離了之後,他在黑暗裡點著燈震顫地看著日輪一刻刻地從大海中攀升上來,並且不斷放大、放得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大,幾乎佔據了半邊天。
金紅日輪終於放大到與半空中的血日相重,仿佛成了籠罩著它的一輪光環,形成一種駭人的日環食。而這時“人子”的前額也終於浸泡在了水中,整個身體受重力一偏,完整的男陰暴露在了古城面前。
就在那一刻,血雨倒流成的卵殼似乎軟化了,在日光中逐漸稀薄消融,由著“人子”從母胎中解脫,死物般頹然地墜向深海。
此時城內所有在盯著血日的埃及人,那些癡呆兒、高官、信徒乃至仍在揮舞利器的暴徒,都因為陡然間直射的日光而目眩良久,以至於一時半會未曾理會到遠處襲來的海嘯。
隨著人子入水, 石榴紅的海嘯從墜落處湧來,摧枯拉朽般衝垮了港口的艦船,在雷鳴聲中吞沒了沿岸的房屋。靠海的遊民幾乎是在反應之前就被洪流所淹沒。那些埃及權貴們的居所明明位於高地,可以俯瞰城池中的所有居民,但在這時卻只能望到鋪天蓋地的血水,與席卷而來的建築廢墟。
洪流伴隨著滔天的雷鳴聲,勢不可擋地從沿海一路平推過來。城市的磚牆、高樓,被它高高揚起,眼見得就要被捧到他們屋舍前,如山嶽傾覆般倒下來。
油燈在噤聲中跌落,點燃了室內的地毯。權貴和他的夫人絕望而震驚地跪伏在窗台底下,哆哆嗦嗦地向主祈福。
在那一刻,權貴開始向主和先知懇求一切的救贖。而他的昔蘭尼夫人卻是指著高懸在半空中的大日開始嘶聲尖叫。
“天呐,太陽!太陽中間有一個大洞。”
他在極度絕望中抬頭。佔據半邊天的朱紅日輪的中心確實有一個駭人的箭瘡,中間流出暗紅色的膿血,直接澆注在臥倒大海中的人子身上。
“主……主啊,救救我吧。”權貴絕望地在地毯上膝行,火焰早燒到了他衣服的下擺。
這便是德米特裡,亦或者說馬其頓人最偉大的失敗品,人體煉成的最高作第一次降世的場景。
在這一刻,所有的繩結時間就已經受重擊震蕩出了數個真名。
迦玉瑪特Gayōmart——重生的赫拉克勒斯、深紅玉髓之神、盤踞馬其頓者、朱紅的維吉納太陽、盲目者、道成肉身之神、陽性力量之父,於公元1218年亞歷山卓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