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往日清晰的世界似乎都被暴雨淹沒了,如同拉上一層朦朧的面紗。
天空被雲層給徹徹底底地遮住了,沒有一絲天光。雨滴從昏暗的天幕中落下,直砸到寬闊的湖面上、砸到水泥地和引擎蓋上,砸到鐵質的欄杆上,仿佛被敲碎的玻璃,兵兵乓乓地碎了滿地。大風從這些碎落的雨滴中刮過,發出尖銳而嘈雜的汽笛聲。
他睜不開眼睛,也能看到艾琳娜·喬納森站在遠方、站在矮壩的那一頭。
他呼喊她的全名,呼喊著叫她到他身邊來。但是雨幕裡他的聲音被切碎成斷斷續續的音符,為湧上來的雨聲風聲所淹沒。
在他向前時,雨水如同石子般擊打在他的關節、眼睫毛和牙齒上,他身上的衣物因為吸水而加重。早在他抵達矮壩的中間時,他就被路上的坑洞絆倒,重重摔落在水窪之中。
“母親、媽媽——”
一道雷霆在雲層閃過,世界也為之明朗了片刻,仿佛這漫無際涯的雨幕也終於被電光撕開。
他看見母親死後腐爛的面目。
………………
午後雷聲大作。
久睡的安德魯終於被吵醒,掀開毛毯從沙發上起身。
客廳裡沒有開燈,窗簾緊閉,昏暗的室內只有一台電視在角落裡兀自播放。空調和之前一樣,還是穩定在二十三度。只是吹來的涼風在他感覺居然有些冷了。
電視上正播著佐治亞州每日新聞。熒幕上一位精乾的短發女性說:“近日台風‘夏亞’過境,哥倫布市以及周邊地區將迎來預期三天的強降雨天氣,港區也受雨雲影響,將在二十一號當天迎來暴雨。市長喬治……”
天氣預報也就聽聽罷了。
安德魯走到臥室拉開了窗簾。窗外正在下暴雨,空氣中臭氧的氣味比半小時前濃了太多。雨水從半開的窗戶濺到木地板上,現在已經形成了一個小水窪,窗簾朝外的那一側也已經濕了一大片。他把之前放在窗台上的濕抹布展開,在雨水裡洗了洗,擠掉汙水,然後關上窗,用抹布簡單擦了擦地板。
回到客廳時電視上的那位女士還是叫個不停,讓安德魯給煩個半死,他隻好再抽空翻出遙控器,把電視給“啪”地關掉了。關完了之後他伸手摸了摸電視背後,電視發現熱得燙手。中途安德魯下意識換了幾個頻道,才知道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
該吃晚飯了啊。
自從發現了膽瘺之後,他總是很嗜睡。
這麽想著,他把濕抹布丟到了洗碗池裡,在廚房裡給自己兌了一杯咖啡,煎了份雞蛋做午餐。
安德魯是哥倫布城警局的一位警司。前兩個個月的時候剛養好槍傷從醫院裡跑出來,才聯系要複職,就發現了自己又得了膽瘺。於是隻好再度住進醫院養病,現在剛剛被放出來。
不過估計幾天之後,他就能復工了吧。
想到復工他就想到他的上司,他想著自己的上司就不免感到一陣煩躁。那個家夥可是出了名的刻薄,這下回去自己的位置可就難說了。
窗外雨聲夾雜著陣陣雷聲。
“叮鈴鈴”
回過神來,警司似乎聽到了自家的座機在響。說實話他想不到最近還會有誰來打電話,是同事、剛想起的警監,還是他的朋友,亦或者只是一個推銷的?等到他丟掉餐叉,從客廳走過去時,鈴聲已經斷了。
一條來自盧維林的留言。
“安德魯,我打給你了但是你沒回復。今天雨太大了,你就不用來看比賽了。不用回電,祝你身體好,回見。”
盧維林是他的老同事了,之前在警局當警監,算他的半個上級,不過近些年退休開了一家咖啡館。安德魯看到他的名字就想起來是什麽事——他們兩個本來約好的要在今天晚上看冰球賽。
兩人都是冰球的愛好者。安德魯倒是玩過一段時間,盧維林就是單純的愛看比賽了。他們都支持的獅心理查隊今晚是要在賓夕法尼亞州的鹽湖體育館打比賽。他們本來是約好了要在盧維林的咖啡館裡一起看球的。
看看窗外的大雨,安德魯沉默了一會,依次按動數字。
“15…914…10……”
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盧維林特有的沼澤般的嗓音:“安德魯?”
“對,是我,安德魯,”他想了想說,“今晚你還在你的咖啡館嗎?”
“你要來?”
“差不多吧。”
“膽瘺患者,現在雨可不小。”
“我見過的雨多了,獅心王理查是不會容忍他的士兵叛逃的,”安德魯說,“把酒倒好等我吧,記得炸點薯條。”
………………
醃製好的雞肉刺啦地下了平底鍋,盧維林用鍋鏟時不時地按壓雞肉,等待它的兩面煎製金黃。
門外傳來有人在收拾東西的聲音。
盧維林·M·內維爾細細聽了一會,把火調小,解下圍裙擦了擦手,從廚房走了出來。
咖啡館內的桌椅、地板都是樺木製的,沿街的位置鋪設著大塊大塊的厚實的墨綠色窗玻璃,壁燈掛在桌椅的上方,蓋著百合花型的鵝絨色燈罩,發出曖昧的暖色燈光。
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在靠裡面的座位上收拾課本。女孩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披一件煙灰色的襯衫。當她低頭收拾東西時,長發從她肩頭滑落,露出白皙的脖頸和亮銀色的耳墜。
“卡洛琳?”盧維林從櫃台裡走出來,在她背後探了探頭。
“盧維林你來得正好,送我回去。”卡洛琳·科倫坡理所當然收拾著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頭也沒回地說。
“別這麽不客氣啊,我是你的傭人嗎?”
“那麽,請您送我回去。請問尊敬的盧維林先生,我們什麽時候能出發呢?”女孩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語氣毫無波瀾甚至有些漫不經心地說。
“稍微擺正點態度吧。”盧維林將放在櫃台邊的雨傘遞給她。因為他把手有意往回縮,卡洛琳居然一時沒有摸到。他說:“今天恐怕不行了,今天我還有客人呢?”
“客人?”卡洛琳轉過身來拿走雨傘,她的綠色眼睛很輕快地朝上一翻,手裡將背包提到桌面上,隨口問了一句,“怎麽這麽晚?”
盧維林擺了擺手,說:“看冰球呢,賓夕法尼亞湖鳥對獅心理查,綠森林對弗吉尼亞閃電,暴風對太空旅人。球賽從八點開始,估計要看到半夜了。”
“又是他們?”女孩也不由歎息,“你這又是何苦呢?”
“別管我了,現在只剩一個了,”他說,“只有他是特殊的。”
他的咖啡館與其說是咖啡館,倒不如說是一個提供各式酒水的小型餐館。裡面出售報紙、香煙、咖啡和白蘭地,也出售調好的雞尾酒,平日一兩個人手肯定忙不過來。卡洛琳·科倫坡便是他最近一兩年招的員工,是意大利裔人,目前還在接受羅德島公立大學的函授教育。平時乾事乾淨利落,也不怎麽喜歡說話,冷冷清清的一個女孩子,就是對他一直都不大客氣。
卡洛琳盯了他一會,半晌她挑了挑眉,也不多問了,只是歎了口氣攤著手說著:“那你把車鑰匙給我。”
“你才學車幾個月啊,下雨天能行嗎?”
女孩的聲線平靜之中帶有一絲絲沙啞,仿佛水面上飛過的白鷺。“能行,我假期在賓夕法尼亞不是練過一段時間嗎?”她側過臉,靠在櫃台面,手指摩挲著傘柄,然後說:“鑰匙給我就好了,不會刮花你的老福特的。”
“是賓利……”
“給我就好了。”
“行吧行吧,鑰匙在這裡了。”咖啡館老板妥協了。
鑰匙在他的私人酒櫃的下層,被一堆莫斯卡托葡萄酒和滴金酒莊的貴腐酒給圍住。盧維林蹲下去夠它,剛把它從葡萄酒瓶間取出來,就被湊過來的卡洛琳用小指一勾勾走了。鑰匙在她的小指間蕩來蕩去,閃爍著細碎的銀光。
“早就知道了。”女孩俯著身子平靜地說。
“那你還要我去拿?”
“征得你的同意罷了,”卡洛琳扶著他的肩膀站起身,走到門前推開門,門鈴輕輕響動,室內安靜的氛圍立刻就被風雨聲打破,她對盧維林輕輕揮了揮小指,“那麽,盧維林先生,我和你的老福特就先走了,明天見。”
他按著自己的膝蓋慢慢直起身,歎息著說:“再說一遍,那可不是福特車。還有……記得開慢點,晚上回去不要熬夜。”
“一樣的。”
門關上了。
盧維林隔著墨綠色的窗玻璃又勉強看了一會,直到雨夜裡亮起車前燈,他才轉頭回去處理自己的煎雞肉。
廚房裡面傳來一股焦香。他回去一看,雞肉晾太舊沒翻面,現在已經烤焦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盧維林歎了一口氣,調大火,開始煎另一面。至於烤焦的那面怎麽辦?也沒什麽辦法,只能由著它去了,相信安德魯是不會計較的。
而安德魯確實也沒計較。
………………
大約是卡洛琳走後三十分鍾,安德魯就冒著雨趕來了。
隨著門鈴微動,警司披著件矮著身子鑽進了咖啡館。
“盧維林,盧維林?”
安德魯的額前的碎發都被打趴下了,滿臉都是雨水。靴子踩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從橡膠與皮革的交界處擠出些許雨水,雨衣上水珠紛紛滾落在門前的地板,被他的靴子踩出一地的水印。
“老天,你一路走過來的?”
“我的車保修了。”
“你病才剛好吧。”
盧維林舍下自己的白葡萄酒,從裡面的座位走出,一邊皺著眉看著像剛從河裡撈出來的安德魯,一邊伸手把他的雨衣接過,丟到了後廚去。
“我家離這裡又不遠,”安德魯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指了指自己的靴子,“你這裡有鞋嗎?”
“你覺得呢,我這又不是鞋店。”
“我去把鞋脫了,稍微洗一洗。”
“後廚可以,記得用那個矮一點的水龍頭,我回頭拿拖把擦掉。”
等到安德魯赤著腳從後廚出來,盧維林已經把咖啡館前前後後的鞋印拖了個乾淨,坐在位置上喝他的酒了。
安德魯看了看櫃台上懸掛著的電視,比賽已經開始。
“我很抱歉。”他歎息道。
“別說了,來點葡萄酒?”盧維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來點吧。”
盧維林沒有給他自己的那瓶,而是隨手拿了一瓶葡萄起泡酒,將一隻威士忌杯注滿杯底,兌上蘇打水之後遞給他。
“還有你的薯條。”他把剛炸好的薯條推過來。
“你認真的?”安德魯苦笑了一下,看著酒杯裡趨於淡水顏色的酒液,仰頭喝了一口,“我還不如喝可樂和湯力水。”
“你病剛好。”
電視上隨著現場的山呼海嘯,總算輪到了獅心理查隊和他們本土作戰的對手賓夕法尼亞湖鳥隊。這是一支很強勁的隊伍,上個星期才取得這段時間的第四場連勝。鹽湖體育館裡,人們穿著象征湖鳥隊的藍色飛鳥衫興奮地高呼呐喊。反觀他們獅心理查的球迷,安德魯只能看到角落裡一夥穿著人頭像隊衫的啤酒肚大漢。
盧維林把毯子丟給安德魯,並拿過遙控器調高音量。
解說員正在激動地介紹兩隊球員入場,比賽很快就要開始了。
第一局不出意外地被湖鳥隊佔了上風。獅心理查隊一直被稱為“絕地反擊的隊伍”。他們最出名的就是他們很強的抗壓能力以及他們幾乎每一次客場作戰都會在開頭失利的老毛病。
這一局湖鳥隊進了一球,而獅心理查則打得太過保守,活像一個罐頭食品。
安德魯疲憊地臥在卡座裡,裹著那張毯子,皮膚暗淡松弛,憔悴得像個孤寡老人。他的視線似乎在空氣中遊離。無論電視的熒幕、聲響如何變化,他也沒有什麽反應。即使是球隊進球了也只能讓他的注意力仿佛蜻蜓點水匯聚片刻。
“剛才李維沒被罰。”盧維林喝了口酒,沾著芥末吃他燉好的豬肉。他說的是湖鳥隊的右衛,一個在圈子裡有名的手腳不乾淨的家夥。
“嗯,啊,要不然是湖鳥隊的主場呢?”安德魯倦怠地點點頭。
盧維林看了他一眼,轉而提起其他事情。
他抿了一口莫斯卡托葡萄酒,看了一眼櫃台上的照片,照片一群男人勾肩搭背地站在體育館裡,手裡往往還拿著一瓶啤酒。照片中盧維林站右下角,平靜溫和地笑著,安德魯在他左手邊,還在回頭張望著。
於是他感慨道:“這個看冰球的小團體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啊。”
“是啊。”
“馬丁是賭球輸了戒掉了冰球,喬治·約翰尼是搬到了新澤西州,還有雨果搬到了法國,而裡昂那個老家夥是去年走了吧……沒想到前幾年七八個人,現在只剩我們兩個了。”盧維林唏噓地看著電視上的廣告,一個個細數那些老朋友。
“不都是這樣的嗎?有聚就有散。”
休息時間內,安德魯用刀叉把那份烤焦的雞肉都有吃掉了,對盧維林的話也是下意識地附和,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盧維林看他看了一會,想起他剛進屋時的狀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德魯?你還好嗎?”
“嗯,為什麽這麽問?”安德魯愣了一下,然後問。
“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在問什麽?”
“安德魯,今晚你不太對勁。”他說。
盧維林眼睛是深棕色的。他的顴骨凸出,嘴唇刻薄而冷漠,深陷的眼窩在有限的燈光照耀下仿佛沙漠裡渾濁的泉眼,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疏離感和神秘感。
他以問詢的目光投向安德魯。
安德魯一時沒說話, 半晌,他喝了一口蘇打水,轉而問:“你和卡梅倫他妻子還有聯系嗎?”
“你問這個幹什麽?”
安德魯低下頭看著酒杯裡許久才浮起來的氣泡,很久沒說話,仿佛在咀嚼什麽似的。最後,他把酒杯輕輕地推開,表情晦澀難明地說:“我今天夢到我母親了。”
電視上兩隊已經再度入場了。只是這時兩人都沒有在意。
酒杯從桌面上滑過,留下了些許水痕。盧維林楞了好一會,最後用袖口將之擦乾,抬頭看了安德魯一眼,才說:“你母親?”
“艾琳娜·喬納森,”安德魯將蘇打水一口飲盡,打開了盧維林護著的手,拿過盧維林的酒瓶,為自己倒滿了一整杯,“給我來一杯。”
“我當然知道你母親是誰。”
他搖了搖頭。
盧維林和安德魯同是希臘裔,也都信仰正教,一直都是很親密的夥伴。在最早的時候,盧維林還和安德魯一起去看望過他的父親,他自認對他的家事還是了解的。
“你夢到什麽了?”盧維林問。
“雨。”安德魯吐出一個單詞。
“今晚一般的雨,我夢到了台風,她站在我家門口看著我,就像剛從土裡爬出來一樣,”安德魯幾乎是木然地說,“……她的身上有泥土,在她的裙子上結成塊,連雨也衝不乾淨。她的臉就像蠟像一樣,一點血跡也沒有,但是我還是能看到那個槍眼,一個指頭大小……”
說罷,他轉頭定定地看著盧維林,屈指敲敲自己的額頭。
“……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