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份咖啡,培根,煎蛋,馬鈴薯餅。”在胖服務員來得及抱怨之前,那矮個的亞洲人迅速點出兩美元紙鈔,用食指和中指壓在櫃台上推向她,“不用找了。”
不知是他流利的英語還是闊綽的小費說服了後者。服務員最後打量了兩個亞洲人一眼,又看似不經意地瞥了眼有色人種就餐區,卻沒有明言拒絕二人的點單,只是轉身朝後廚走去。
半晌,鹹松餅餐館中的一切重回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在兩個亞洲人背後還是不乏指指點點和排外的交頭接耳聲,可沒有人公然與二人對峙。
除了坐在櫃台邊高腳凳上、渾身布滿瘢痕的那個老頭。
此時,他把疊好的報紙放在一邊、側身面向兩個亞洲人的方向,又隱蔽地衝伊諾克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們是哪裡人?”他以過於友好的語調問道。
“波士頓。我們是路橋公司的人。”在他身旁,高個兒的那個亞洲人平和地答道,一邊用兩隻手攏住咖啡杯。
盡管他一臉嚴肅,老頭卻像是他說了個不大好笑的笑話一樣,奉陪著乾笑了兩聲。
“這我知道了,可你們‘實際’是哪裡人?”他像下套一樣繼續問道,卻又好像毫不自覺。
“老家夥,這跟你有什麽乾系?”矮個的亞洲人歪了歪頭,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用詞卻並不客氣。
老頭露出困惑的表情。在他回過味之前,那高個兒又趕緊開口圓場。
“中國。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們的故鄉在中國。”他和善地答道,一邊用眼神示意他的同伴——卡座那頭,一個過於熱心的旁聽者站起身、朝著櫃台的方向走來。見衝突並沒有激化,他不乏遺憾地變了路線、朝廁所的方向走去。
“我看你們不像中國人。——說話口音也不像。”老頭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拽著自己的胡須。
“我看你們像偷渡來的古巴人。”半晌,他好像終於下了結論,兀自點著頭評價道。
矮個兒的那家夥挽起襯衫袖子,一聲不吭地把兩肘撐在餐廳櫃台上,兩手交疊。
“你既然不信,一開始又何必問我們呢?”半晌,他帶著一股子不祥的平靜,反問那老頭道,“你一輩子見過幾個華人,老家夥?”
老頭還沒來得及回答,高個兒的亞洲人卻突然下意識地側過身,堵在了兩人之間。
“這是誰?”他冷不丁打岔道,一邊看向老頭撇在一邊的報紙——頭版封面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影此時正卡在半截吃剩下的華夫餅和冷掉的咖啡之間。
“你不知道山姆·霍斯?”伊諾克終於找到機會插話,可他激動而尖細的嗓音隻招來了其余三人不悅的視線。
“不值一提——一介鼠輩罷了。”老頭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狗娘養的渣滓,該殺千刀的黑鬼。”
“他到底做了什麽——?”
“他——”
伊諾克剛起了個頭,卻迅速被重新從廁所回來的那人義憤填膺地蓋過了——那是個蓄了一臉棕色絡腮胡、穿連體牛仔褲的家夥。
“這就是個禽獸不如的畜牲!”他邊說邊倚靠在了老頭一側的櫃台上,“我認識他的雇主——一個公平正直、虔誠善良的鄉下好人。你知道這黑鬼做了什麽嗎?他拿斧子生生把克蘭福德劈成了兩半,又在他咽氣之前,在他面前玷汙了他的老婆、折磨了他繈褓中的嬰孩!這樣的人就該殺雞儆猴,給其他潛伏在暗中的惡人樹個榜樣!”
高個兒的亞洲人將信將疑地盯著他。
“這麽嚴重的罪行,法院和警署的人難道沒有作為嗎?”
那人只是冷哼一聲。
“法院和警署都被滲透了,你知道嗎?”
“被誰滲透了?”那高個兒越聽越迷惑。
“像你一樣的北方佬。”絡腮胡的大漢又哼了一聲,“南北戰爭之後,爭先恐後來分吃屍體的禿鷲,隨時想要干涉我們的內部事務,消解南方固有的傳統和美德。”
“......你對美德的定義恐怕有點寬泛。”
聽見高個兒的評論,老頭和絡腮胡亦同時現出困惑的表情。
“有什麽奇怪的呢?這事實在不難理解。”半晌,矮個兒的亞洲人衝他的同伴解釋道,嘴角掛著點若有若無的嘲弄,“如果你的目的是殺一儆百,你是情願讓那倒霉蛋爛在大牢裡、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死去,還是弄個大陣仗、以最駭人聽聞的手法將他公開處刑?”
“公開處刑,又是要給誰看呢?”他的同伴迷惑不減,繼續問道。
“是啊,這才是重點。”矮個兒起身、擅自拿起那份報紙,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方式,中國人。”在他對面,那個大塊頭的絡腮胡淡淡地說道,“你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卻絲毫不吝評價。”
“‘憤怒的群眾武裝起來,不顧治安官與法官的勸阻,攜槍將押送途中的霍斯截下。二十一日早些時候,罪人終於被繩之以法、吊死在格林維爾鎮外,作案者身份不詳。’”後者沒有理會,只是將頭版照片下的一行描述朗聲念了出來,又用一隻手撣了撣紙面,“‘身份不詳’——要我看, 這就是個笑話。照片上站在霍斯屍體身後的這幫人,哪一個掩住了臉孔?”
“你覺得我們應該供出伸張正義的英雄?”
“英雄?”矮個兒華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就在二人之間火藥味越來越濃的時候,卻突然聽見旁邊一聲驚叫——
兩人回頭,只見始終插不上話的伊諾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這時,他已經偷偷溜到了高個兒亞洲人的背後,在眾人突如其來的關注之下憋得滿臉通紅。與此同時,高個兒正捂著自己後腦杓,又惱又莫名其妙地瞪著伊諾克。
“他沒有發辮——”伊諾克慌忙辯解道,“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把辮子藏在襯衣領子下邊了......”
“夠了!”大喊聲傳來,卻不是兩個中國人發出的——餐館的胖服務員此時把手裡的餐盤往桌台上一甩,用盡全身力氣衝櫃台邊上的一群人吼道。
“你們兩個,給我滾。”她伸出手,示意櫃台邊的兩個中國人,又飛快指向還在落雨的門外,“我們不歡迎蓄意滋事的顧客!”
“你說我們?”高個兒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管怎麽說,你還沒把早餐給我們——”
他那簡直算不得抗議的抗議撞上了磐石。女服務員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絲毫不給兩個華人任何辯解的余地,只是生硬地指向門口。
“罷了,李炘。”最後,矮個兒歎了口氣,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率先朝門外走去。
半分鍾後,後者才回過神來,披上外套,隨他離開了鹹松餅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