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享樂的能力之後,你又要幹什麽?”沉默半晌,戴絨線帽的那人再次問道。
“不管幹什麽,總比現在好。”賭徒說著,再次低頭擺弄起那枚籌碼,“我已經累了,老兄。我不想再讓惡習控制我的人生了。——你應該也知道這種感覺,不是嗎?夜深人靜的時候,當良知和自責終於突破自我麻醉的壁壘,那種滲透骨髓的寒意,那種由清醒帶來的痛苦。成癮者都是根深蒂固的騙子,粉飾太平的能手,可當崩潰的一瞬間到來的時候,你無論如何都是騙不過自己的。——我受夠了,如今只求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返回尚未陷入泥濘時的狀態。”
向導沒有回話,只是打量著他,眼神裡流露出被人偶然說中心聲的觸動。
“你真的要進去?”最後,他終於又問道。
“怎麽,你擔心我?”
“與我無關,你要送死是你自己的事情。”後者嘟囔道,“反正你們的向導費在進入造訪區之前就已經結清。”
他頓了頓,見賭徒沒有回話,忍不住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最近一個月左右尤其嚴重。”
“什麽嚴重?”
“加上這一趟,我這個月跑的總共三趟裡,但凡進入房間的人,統統有去無回。”
黑衣男人驀地抬頭。
“你明明知道這一點,卻沒告誡過之前的任何一人?”
向導一言不發,只是聳了聳肩。
“所以,你真的要進去嗎?”半分鍾後,他再次忍不住問道,一邊摘下絨線帽,把前額的頭髮朝後捋去。
賭徒沒有回答。他凝視著房間的方向,手裡還在不停翻轉著那枚籌碼。
“你知道所謂的累積獎池嗎?”最後,他冷不丁改變了話題。
“不知道。”他的向導警惕地答道,“我不賭——賭博如洪水猛獸,我才不會去招惹這個風險。”
“——一個癮君子如是說道。”黑衣男人露出一個嘲弄的微笑,又在後者抗議之前繼續說了下去,“言歸正傳。這是慣用在老虎機上的術語,指的是一種特定的獎金形式:在一台或是多台聯機的老虎機上,但凡有顧客下注賭局,其賭資的一小部分便會流入獎池中,充入最終的大獎獎金。”
他說著,把自己的籌碼朝空中一拋,像擲硬幣一樣熟練地用右手把籌碼拍在了左手手背上。
“這樣的老虎機往往有著極高的大獎金額,可玩家贏錢的概率也遠遠小於普通的老虎機。”
“這和你進不進房間有什麽關系?”
對於向導的打斷,他只是再次笑了笑。
“當代型號的老虎機對中獎的判定都使用類似的邏輯——機器內置的隨機數生成器會給出一個數字,假如這個數字滿足條件,即會觸發大獎。”黑衣男人解釋道,一邊松開右手,露出其下的籌碼,只見數字的一面朝上,“對於普通的老虎機而言,觸發大獎的概率始終是固定的,可累積獎池的老虎機卻有所不同。這種老虎機往往設有閾值,在累計投入賭金越接近這閾值的時候,中獎的確率也就越高。——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說過了,我不賭——”
“這意味著,前邊的人輸得越多,機器就離閾值越近,後來者也就越有可能斬獲大獎。”賭徒繼續說了下去,同時又拋了一次硬幣,這次也是數字一面朝上,“你在賭場經常能見到鬣狗一樣,以別人的慘敗供養自己的家夥。他們專挑賭到陷入迷狂的家夥下手,一等到輸得底褲都不剩的失意者離開機器,便立刻搶佔位置,隻圖抓住累計獎金接近閾值的那段時間。”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瞥了向導一眼。
“你懂了嗎?我現在正是要扮演鬣狗的角色。‘房間’便是我的累積獎池。”
閑聊間,他再次拋出籌碼——這一次,跳舞骷髏的一面朝上,端正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可你並不是百分之百確信自己能中大獎——”
“正是這樣,否則怎能稱之為賭局呢?”賭徒大笑一聲,握緊了籌碼,起身朝‘房間’的方向走去。
“你企圖以賭博戒除賭癮。”當他離‘房間’只有五步之遙時,身後又突然傳來向導的聲音,希冀中夾雜著憂慮,“這行得通嗎?”
賭徒扭頭,衝他眨了眨眼,卻沒有直接回答。
“你會等我回來嗎?”他避開了問題,轉而問向導道。
後者沒有回答,只是用絨線帽擦了擦額上的汗。
“我不會一直等下去。”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含混不清地答道。
可賭徒已經聽不見他的回答了——他已經一頭扎進了房間的藍色光芒之中,像鑽進了某種事件視界一樣,瞬間無影無蹤。
賭徒消失之後,道格始終背對著房間、凝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漆黑沙漠。
他一度企圖靠數脈搏的次數來估量時間的流逝,卻在一千五百次心跳前後徹底中斷了。一股躁動像野火一樣在他心底流竄,熟悉的抓撓感從腳心開始,漸漸蔓延至全身,讓他感覺自己好像一棵在沙漠中求雨的枯樹。——可在造訪區內,這股渴望無法被滿足。他深知,在這片不祥的土地上,任何幻覺都有徹底成為真實的可能性。殘留的理性讓他沒有隨身攜帶任何藥物。
就在煎熬漸漸變得像火蟻在身上亂爬的時候,他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裂帛一樣的響動。
道格轉身,見一個熟悉的黑色人影從房間的一道裂隙中邁出。
“你......成功了?”
他剛問出聲便遲疑了——他對上賭徒的眼睛,卻說不清自己到底從他眼裡看出了些什麽。
那甚至不再像是一雙屬於人類的眼睛。
有什麽東西把他從失神狀態中拉了回來——“鋥”的一聲,那枚紅白相間的籌碼高高騰空,又落回了賭徒的手裡。
“就此別過吧,老兄。”賭徒突然對他說道,同他擦肩而過,甚至拍了拍他的手臂。
可道格毫無反應,只是僵在了原地——
在賭徒身後,森森白骨無聲地從房間的那道裂隙中魚貫而出,摩肩擦踵,一具接著一具,望不到盡頭。
這些骷髏紛紛掛著悚然的微笑,手牽著手、勾肩搭背,既像在行軍,又像在郊遊。
在道格的注視之下,它們踏著無休無止的舞步,跟隨黑衣的賭徒,朝荒原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