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別過守林人、重新回到棕灰色的吉普車裡。鄭敏之和史蒂文換手,坐進了駕駛座。李炘跟著進了副駕駛,史蒂文和格雷格上了後車廂。汽車發動,從坑窪的水泥小路顛簸著重新回到了高速路上。
經過造訪區中的一番折騰,幾人都面帶疲色、不想說話了。收音機裡仍舊傳來靜電的噪音,不知怎的帶給李炘一種親切感——他總覺得上次聽到這聲音好像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情了。
淺褐色的沙漠地帶在四人眼前鋪展開來,望不到盡頭。他們已經變成和尤金山脈平行行駛,右手側一直能看到山的影子——李炘眯起眼睛,甚至能勉強辨認出山頂上微小的、盤旋的影子,恐怕是禿鷹一類的大鳥。
午時已過,太陽略略向西邊移動,漸漸靠近尤金山脈的方向。幾人在曠野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漸漸可以看到大批的風力發電機出現在地平線上——從遠處看去,平原與小山丘上仿佛密密麻麻插滿雪白的風車,悠然隨風旋轉著。可直走到近前,李炘才發現這些風力發電機大得離譜,足有十幾米高,風車的每一片翼展都仿佛一片白帆、劃過地面的時候掀起淺色塵土,引發局部沙塵暴——進入風車陣後,天光瞬間暗了下來、就連前方的高速路也看得不是很真切了。
這般昏暗的景象好像再次將李炘拖回了關於造訪區的回憶之中。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風衣口袋,卻突然碰到了某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老先生留給他的那塊表。
李炘取出懷表、仔細端詳,只見黃銅的表蓋上刻著一行小字:浪遊者未必迷途。
他歎息著,並未打開懷表,只是一邊看向窗外、一邊用拇指摩挲表蓋。
聽到歎氣聲,開車的鄭敏之瞥了李炘一眼。在兩人背後,格雷格和史蒂文異常同步地保持著兩手揣在胸前的姿勢、各自歪向一邊睡著了。
“你還好嗎?”鄭一邊換擋,一邊問道。
“你說,要是我們再勸得更堅決一點,是不是其實還有挽回的余地?”李炘看著窗外一排又一排綿延的風力發電機,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
鄭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眯眼看向前方。
“事已至此,再怎麽追問也無濟於事了。”最後,他終於答道。
“我知道理智上來說確實如此。”李炘又看了看懷表,“但你如何控制自己不去反覆琢磨這事情?我忍不住覺得沒把人救回來是我的失敗。”
“只要你失敗得夠多,自然就能學會不去細想了。”鄭又換了個擋,有些陰鬱地笑了。他見李炘沒有回答,於是繼續說了下去,“玩笑先放在一邊,你越早學會不抱期待地進入訪問區,就能越快地適應這份工作的步調。”
“這樣。”
“我是說真的,你覺得自己確實能夠堅持下去嗎?”
“什麽意思?”李炘抬頭看了看鄭。
“正如你所見,我們的職業本身免不了與強烈的情緒打交道,動蕩與焦慮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鄭不假思索地答道,“你既然不到兩個月前剛剛經歷了喪親之痛,真的確信如今自己還能夠應付不斷新增的負面感情嗎?——更重要的是,你確信這對你的心智是一件好事嗎?”
“不瞞你說,我自己也在想這事。”李炘沉默片刻,最後答道,“不知怎的,我反而覺得造訪區中的遭遇、與那位老先生的相遇相識,給了我從自身的痛苦上分神的機會。比起自己一個人待著,參與進別人的人生軌跡,好像讓我更輕松了一些。”
聽了李炘的話,鄭淡淡笑了笑。“確實,做痛苦的見證者是會讓人成癮的。”他評價道,“急救隊裡有這樣動機的人不佔少數。”
“你呢?你又以怎樣的動機在繼續做這一行?”
鄭一手扶在方向盤上、一手搭在換擋器上,這時微微聳了聳肩。
“在賽蘭達號上,你也聽見影子領主都說了些什麽。”他抬起放在換擋器上那隻手、終於兩手握住方向盤,“我盡可以選擇拒絕相信他的話、反抗他的意志,但內心底我也是清楚的。”
“清楚什麽?”
鄭撇下嘴角,再次眯眼望向前方。
“我已沒有未來可言。賭局判錘落下的一刻,即是我人生的終結,絕無逃離的可能。——在此之前,我只是活一天算一天罷了。”最後,他以仿佛告解一樣的語氣,低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