嬈炙的照片,明明對準著的是紫水晶一般的花苞,卻因鏡頭失焦反而四周的枝條與樹葉更清楚。
明明想拍兩棵大樹的遠景,結果要麽左樹高右樹低,要麽右樹高左樹低,要麽拍得都是此起彼伏的麻花辮或是納人滿頭的荷花蓮葉。
總而言之,拍得一塌糊塗,但是她依然滿眼欣賞,很是滿意。
她再舉起相機,只見鏡頭中的樹枝樹杈發光發亮,細看原是樹葉花苞之後的月亮出來了。
她放下相機,只聽身旁很多納人紛紛談論:
“還以為今天見不到月亮了呢。”
“就是啊,烏雲密布的。”
然後所有納人在說笑聲音中,接二連三地舉起雙手,統統伸向空中。
嬈炙哪裡知道這是要幹什麽,隻著急忙慌地收起相機,也跟著人們照葫蘆畫瓢地舉起自己的雙手,伸向大樹後的月亮。
再一聽遠遠傳來的蒼老聲音,這聲音隻道:
“月光已顯。
“蝴絲花開。”
話音一落,兩棵卜蝴絲洋的繽紛樹葉接連掉落,仿佛掉落不盡,數量之多幾乎淹沒了樹下眾人的膝蓋。
嬈炙兩隻手抓來抓去,想著怎麽說也要帶走幾片樹葉吧,結果每一片樹葉剛一觸碰到就化作了大顆小顆的露水,再一眨眼它們又蒸發消散,不留痕跡。
再抬頭,月光在樹葉雨裡閃爍,滿枝的花苞朵朵綻放,這些蝴絲花似海面的搖曳漁火。不一會,隻覺清風拂面,蝴絲花輕輕飄落,落於每個人的頭頂。
……
離開密室的阿哞,步步走向空地的祭壇。
她在摩人的注視中走向中心的雕像,緩步中她隻道:“孩子們,時間一到。”
眾人皆停止交談。
“阿哞。”他們喚著阿哞的同時,一個個慢慢聚集向祭壇周圍。
待到阿哞站定在雕像旁之後,眾人也有序地圍繞祭壇三圈有余。
而阿哞未看他們一眼,自始至終平視前方:
“月光已顯。
“福臨花開。”
話音一落,就看牆壁上的藤蔓皆似蟒蛇般蘇醒過來,它們蔓延而出,延伸到眾人的頭頂,異光閃爍中,它們似蛇群爬行扭動,葉子盡數掉落,似淅淅瀝瀝的血雨。
血雨滴落之處,皆生長出曼陀羅華。
而隨著樹葉掉盡之後,藤蔓又生出朵朵攜帶異火的花——比青火稍淡,這些異火花隨著藤蔓的蠕動,紛紛落於眾人的肩頭。
……
納人們在歡聲笑語裡,各自用一隻手背緊貼在自己的額頭,保持手背緊貼額頭的同時人們又輕輕握住拳,最後再伸出食指。
食指指背觸碰額頭一下,就向下平移一點。再第二下,就再向下平移一點。然後是第三下,直到第四下,食指就剛好平齊於自己的眉心。
嬈炙左看右望地,終於是跟上最後一步,將自己的食指指背緊貼自己的眉心——又因為戴著頭套所以全靠感覺。
繼而她就聽見身旁一個納人低聲念語:
“……赫爍光箭,巨人於畔中撐開今至……”
然後是第二個納人、第四個納人、第七個納人、……,眾人幾乎將這個詞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
嬈炙身為摩人本就不怎麽接觸這些,又因她專項能力測試全部不合格,就連接觸這些的門檻都沒資格踏進去,現在身處這樣的環境更是不明所以,但也樂滋滋跟著人們念出:
“……赫爍光箭,巨人於畔中撐開今至……”
而後隻覺一股四彩的花瓣將她吹進無邊無際的金光。
她再低頭,腳下的細沙金光閃爍,細致如棉。
……
地底洞穴中的摩人們在靜默無聲裡,低著眉眼,紛紛跪坐下來,虔誠地拜起眼前的雕像。
他們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叉於眉心,遂叩頭而下。直起身後,他們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交叉於胸膛,遂俯身而下。
他們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
“……赫爍光箭,巨人於畔中撐開今至……”
地面朵朵曼陀羅華全體凋零,化作亮麗的珠寶碎石與屍骸骨粉,凌厲風一吹,吹得洞穴中鬼哭狼嚎,似是天地同色的墓地墳場。
……
“……披戴羅紗,近乎火柱……”
蔻荼蒲藤廣場,每個人頭頂的蝴絲花皆舞動起銀色的火焰,這火焰讓人們頭頂的荷花蓮葉染上薄薄一層月光之彩。
“……披戴羅紗,近乎火柱……”
相余八研究所火山下的洞穴,祭壇之上雕像的周圍生出五顆巨型的狼牙,每顆狼牙皆燃著猛烈的青火。
……
“……隨福條飛身躍至下方,車輪鈴鐺如然翻飛於明朗……”
嬈炙隻覺自己身旁飛過婉轉鳴啼的鳥雀,它們拖著長而煥彩的尾巴。
順著它們看去,竟發現身旁流經而過的風也出現了形狀與顏色。
是青色、赤色,是瑾色,是絲綢,是玉石。
“……隨福條飛身躍至下方,車輪鈴鐺如然翻飛於明朗……”
阿哞旁邊的難以言狀的雕像,竟然開始嘔吐。
喀喀聲中,雕像的嘴裡吐出一根骨頭。
緊跟著是兩根,三根,八根,十二根,雕像噴吐骨頭的速度越來越快,骨頭數量也是越來越多,很快它們就淹沒了祭壇之下的摩人。
但摩人們皆紋絲不動,盡管動作艱難也未停下跪拜。
緊接著再聽叮得一聲,雕像那深淵似的嘴裡又掉出一顆晶亮的珠寶。而後叮叮咚咚,雕像吐出三顆,八顆,十五顆,無以計數的金銀珠寶似河流般湧出,它們再度淹沒了先前的骨骸。
骨骸在寶石的碰撞之下,與寶石一同化作一灘灘的汙水。
而汙水灘吸收了異火之後又一躍而起,化作一團團黑霧,伴隨著鬼哭狼嚎,它們繞著祭壇之下的人們一圈又一圈地飛。
……
“……完全覆嶽,集小廣世之巧致……”
鳥雀飛向金土中的沙河,而河沿是大片大片柔軟的紫草。
嬈炙蹲下身,因為她發現一處閃爍熒光。扒開鮮草,發現其中躺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寶石,撿起來湊近到眼前細細地看,像是流動的彩雲。
“……完全覆嶽,集小廣世之巧致……”
陰風不再吹揚,鬼哭狼嚎就此消逝,而那些黑霧,有的在厲聲尖叫中轉眼間就炸裂成一地的屍塊,有的則裹住了正誠心跪拜中摩人的腦袋。
定睛看,有五個摩人被這團陰森森的黑霧裹住了腦袋,可是他們本人以及他們周身的人全都毫不在意,依舊心無旁騖地低聲念語,仍然虔誠地執行跪拜行為。
下一秒,就見祭壇之上的那座雕像,似脫落鱗片一樣復活蘇醒。
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怪物。
軀體由動物脛骨斷鏈而組,腦袋上犄角由動物的臍帶扭曲而構,肢體由動物的皮肉雜糅而成。
它逐漸膨脹,又甩甩身上的雕像石碎片,遂躍下祭壇,一口便吃掉其中一個由黑霧裹著腦袋的摩人。
纏繞鮮血的發絲低垂在它的嘴角,它沉重的喘息,吹起地面的碎石與骨粉。
緊接著,它又躍向第二個被黑霧包裹腦袋的摩人,這次先咬掉了摩人的四肢,再似慢慢品嘗啃掉了摩人的腦袋。哭喊與大笑隨著鮮血一齊泵出,皆穿透不過濃濃的黑霧。
然後怪物躍向第三個摩人,硬生生咬掉這摩人的上半身軀體。
嘎吱嘎吱的咀嚼聲模糊又清晰,牙齒摩擦碾碎肉塊或是上下咬合碎裂骨頭,周身的其他摩人依然紋絲不動地念語與跪拜。
那怪物似是吃飽了,張開血盆大口,深深地哈出一口氣,惡臭十分,如成堆的生肉腐爛於垃圾場,如成疊的玻璃焚燒於化肥廠,如成桶的鯡魚攪拌於石油機。它再走向第四個摩人,已是慢慢悠悠如閑庭散步,站在摩人身旁俯視而下,揮起一掌對其狠勁擊打而去。
這第四個摩人還只是個少年,她在風浪中翻滾而出,似衝撞進軌道的保齡球撞倒一排的摩人,最後停在某一個摩人青年的腳邊。
現在的摩人少年已是四肢松軟而扭曲,腦袋上的黑霧在怪物碰到她的那一瞬間,就消散了,於是現在可清楚看見她右眼眶的眼球額外凸出,鼻子斷了,歪斜到一邊,嘴中血淋淋的,牙齒幾乎掉光,下巴裂開了,血肉外翻。
她身旁的摩人青年是所有人裡唯一一個戴上兜帽的人——因為這可憐的青年已被嚇得滿身大汗,甚至連念語跟不上周圍人的速度,念得是磕磕巴巴。
最後因為害怕,這戴兜帽的青年連跪拜的動作都全然忘記,徹底顯得跟周圍人不一樣,索性她是不再張嘴念語了,隻死死抓著臉頰兩側的帽邊,機械式的磕頭起身,起身磕頭。
又因豆大般的汗珠滑進緊閉著的眼眶裡,不得不用帽邊去擦拭汗珠,這過程中,眼眶的眼皮被悄然推開,於是她也在不經意間瞟見腳邊的少年——
滿目猩紅。
嚇得兜帽青年臉色一白,跌坐到一邊,愣是不敢動彈。
趴在血泊中的少年歪過頭來,一張嘴,就咕嚕咕嚕直往外淌血。
她蠕動著嘴唇,發出聲音:
“我們的死亡……
“會被看見嗎……”
兜帽青年哪裡知道她是在問誰。
因為這摩人少年一隻眼球已經破了,似乎流出淺彩的濃水,而她另一隻眼球凸出得幾乎已然甩落一邊。根本難以捕捉她的視線方向。
忽地屍臭味強烈襲來,緊跟著是遮天蔽日的黑影蓋過血泊中的少年——
兜帽青年只看見那一瞬間,怪物就踏碎了少年的腦袋。那一顆脫落而出的眼球,因氣浪飛出,砸在兜帽青年的身上。
最後,這顆攜帶著似尾巴一樣的絲絲肉碎的眼珠子,輕輕掉落到地面的碎石與骨粉中,也正好和兜帽青年三目相對。
青年睜著乾澀的眼,眼淚頃刻而出。
她撐地站起,直奔向洞穴的出口。腳下碎石飛濺,劃破她的衣袍,割爛她的小腿,她不痛不癢。腳下骨粉飛舞,鑽進她跑落的鞋裡,黏著在她腿腳的血口上,她無覺無知。
洞口的熒光,明亮閃爍。
她大聲哭喊:“母親!”
模糊視線裡,只見石壁上的藤蔓似巨蛇襲來。
下一秒,它們似尖利的礁石,乾脆利落地貫穿了她的胸膛。
她大張著嘴,呼出最後一口氣:“母親……”
話音戛然而止,這具仍然熱乎的屍首被藤蔓拖出了洞穴。經過彌塗時,拖著屍體的藤蔓竟然還主動避開彌塗,向著更深處的漆黑洞穴而去。
彌塗看見這屍體已被剝去孚菻之服——露出滿身的針眼與縫合線交織而出的傷疤,再看這一地的血痕,只是滿臉的冷漠與麻木。
她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踏入這片洞穴的摩人,就像被四面八方的蛛網包圍的昆蟲。
離開地底的洞穴之後,彌塗就來到嬈炙的住所。
站在門口,她敲敲門,無人應答。
滿腦的思緒,讓她包扎好的傷口隱隱作痛。她失魂落魄地下了樓,一抬頭,遇上一個拎著藥品存儲盒的摩人。
這摩人瘦骨嶙峋,連眉毛都是枯白的,但是神清氣爽,而笑聲爽朗:“你今天果然也還是沒去參加福臨會的壟種祭呢。”
彌塗是認識她的。她和她孩子都是福臨會的,兩人都加入福臨會的理由是相信壟種的力量能治愈她們的疾病。
盡管她們的疾病對於目前摩區擁有的醫療技術還解決不了,隔一段時間就要進行一場階段性的手術,再隔一段時間就要進行一場相對應的複診,而手術與複診之間,幾乎不間斷地重複。
更不用說吃藥打針,家裡瓶瓶罐罐、箱箱櫃櫃,都堆滿了一段時間裡的幾個療程的藥物、藥劑與輸藥針管。
有礙治愈效果的事情,也自然都是有講究的,做什麽事之前都要想想“藥物的需要”、“療程的需要”,自此活得膽戰心驚,謹小慎微,誠惶誠恐。
但是彌塗認為就算如此,這兩人也不應該選擇相信福臨會。
這些人終究都是被福臨會、被阿哞蒙在鼓裡,根本不清楚最後得到的下場都不過是一樣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