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王檁和黑雲都策馬先行抵達十裡台，望著這座城牆斑駁、鎏金寶頂略顯黯淡的行宮，王檁不禁觸景生情:“先帝啊，您若是還在，該有多好啊，朝廷也不至於亂成現在這般模樣。”

　　三十多年前，王檁輔佐武興帝登基，從此，開創了一段君臣相誼的亂世佳話。個中羈絆，也是王檁能容忍“甲寅之變”、放齊王一條生路的原因，更是後來對靖安帝的所謂“新政”聽之任之、鑄成如今大禍的根源所在。

　　從那晚在武英殿的台階上，到如今凱旋途徑的十裡台，王檁想了很多，自己這麽一個努力兌現著承諾的忠臣，為何淪落到如今被皇帝、被朝臣針對乃至欲除之而後快的境地?難道真的因為所謂的“功高震主”麽?

　　“驍勇善戰、足智多謀的吳朝忠臣。”最近幾天，王檁腦袋裡一直回蕩著重生那天卷軸上的那行字。

　　三十多年，那行字時不時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這位前世罹患癌症的歷史老師，一直想不明白，那行字是他“接手”這個軀體時的描述，還是他此生最終結局的讖語。

　　加之那個所謂的“神”告訴他獲勝的條件——“誰活得最精彩、最沒有遺憾，誰就是勝者。”

　　可什麽才算是精彩，如何才是沒有遺憾?

　　這兩件事情一直困擾著王檁，讓他遲遲不敢做出有違卷軸那行字的決定。

　　“如果說定義我是忠臣，那我要堅守的就是聽命於先帝，聽命於當今聖上，這也是我三十年來一直在貫徹的，可是卻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如果說要活得精彩，活得沒有遺憾，那我就要保護好家人、保護好這一城一地打下的江山、保護朝堂清明、保護邊境安寧。”

　　“我已經七十歲了，在這個世上還有幾年活頭，興許再堅持兩年、再忍兩年，也就到頭了，把這個‘忠臣’的身份貫徹到底，到那時候應該就算是‘贏’了吧。”王檁心中勸說自己繼續忍耐。

　　“可是，這樣做對得起家人，對得起那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麽?”

　　“甲寅之變”時小世孫受到牽連身受重傷，到現在都羸弱不堪;不久前的那場政變差點害得整個王府為自己的綏靖政策陪葬，真的要繼續過著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就為了自己所謂的“忠誠”麽?

　　那一刻，王檁察覺到了自己的自私，為了贏得這場“比賽”，他已經付出太多了，身邊的人也為他付出了太多。

　　“也許，有個折中的法子。”恍然間，王檁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了歷史上那兩個有名的“忠臣”:“曹操貴為魏王，但終是漢臣;司馬懿身居太傅，亦一生魏臣。”

　　“‘忠臣’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種理解?這樣一來，不僅能貫徹自己的理念，還能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身邊人，保護天下黎民。”想到這，王檁眼前豁然開朗，雖然上述兩個人歷史上褒貶不一，但總歸是一世梟雄，對國家、對子孫後代都有個交代。這也是他在這個處境下能想到的最佳處理方式了。

　　既然選擇了，有些東西就注定要放棄。

　　來到十裡台前，王檁側身下馬，本想給太子陸怡铖行跪拜禮，可膝蓋還沒落地，便被陸怡铖稚嫩的小手扶住了。

　　“太后娘娘說了，晉王殿下有大功於朝廷，見到先帝和父皇都是入朝不趨、讚拜不名的，面見本宮也便不用行此大禮。”這席話從面前一個六歲孩童口中說出，著實讓王檁有些驚訝。

　　“謝殿下。”王檁恭敬不如從命。

　　“父王，您一路上辛苦了，身體可有大礙?”世子王繼燦和純儀分列陸怡铖左右，見到王檁平安無事，他一直懸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來了。

　　王檁擺了擺手，語氣開始之前那麽爽朗:“無妨，好久沒去淮州了，這次去正好松松筋骨，順帶看看那些替朝廷鎮守一方的老兄弟們。”

　　說罷，王檁環顧四周，發現群臣中少了一些熟面孔，多了一些生面孔，但無一不是笑臉盈盈，畢恭畢敬。

　　雖說能猜到其中原因，但還是旁敲側擊道:“禮部的宋尚書怎麽沒來?大理寺的秦大人呢?”

　　王繼燦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表情:“兩位大人辭官歸老了，具體情況容兒子稍後跟您詳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緣由。”王檁語氣平和，並沒有責怪王繼燦的意思，倒是他自己有些臉色有些難看。

　　“好了，不說了，出去小半年了，孤的輔銜應該長大不少吧?”

　　“可不是麽，結結實實的一個大胖小子，就是……就是從來沒哭過。 ”世孫王宗埼說著說著就皺緊了眉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兒子這個異於常人的表現是好是壞。

　　王檁倒是不以為意:“不哭不是挺好的麽，哭哭唧唧才不是我們王家的男子。”

　　說罷，王檁打了個哈欠，側身向在場眾人拱手道:“諸位大人能來此為孤接風，實在是感激不盡。”

　　“王爺您這是哪的話！”

　　“是啊是啊，您公忠體國、鞠躬盡瘁，吾等甚為欽佩，您這麽說可是折煞吾等了。”

　　在場的眾大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王檁心情大悅，但轉念一想，這些人中是有多少是真心實意，又有多少是趨炎附勢之徒?

　　“父王，今晚太子要在武英殿為您接風，請您先回家稍作休息，正好也洗漱一番，去去身上的血腥氣。”王繼燦說道。

　　“武英殿麽……畢竟是宴請群臣的地方，也好。”王檁想起那晚在武英殿發生的事情，雖然心情有些複雜，但終究還是願意按照規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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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華如水，燭火閃爍，修葺如新的武英殿內霓虹璀璨。王檁攜晉藩子弟盛裝入席，案頭遍是美酒佳釀，珍饈美味，歌舞升平，器樂悠揚，眾人觥籌交錯，情緒激昂。

　　王檁陶醉在眼前一團和樂的景象中，他多麽希望這種景象能一直持續下去，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北面後遼和金陽殘部蠢蠢欲動，南面祿王未傷其根本，西南偽秦覬覦關西，東面的萊國時不時還會渡海劫掠。外部如此動蕩，朝廷內部也不甚安穩，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天下太平的盛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